爱的供养亲情散文

小磊文学网 2020-06-24 16:07:02 44

  写在篇首

  这些年来,祖母其人其事,一直萦绕我心,记录下祖母悲情而又凄美的一生是我执着的心愿。现在,又是一年清明雨,我愿意撷取心花朵朵,讲述如烟的往事,刻烙下祖母的红尘岁月。

  祖母的心灵,我无法完全体味;祖母的故事,我也无法一一描摹。可我愿意满怀虔诚,演绎我灵魂深处祖母的不朽昨天;我也愿意倾自己全部的心血,诠释一个“70后”普通农村女性的痴迷情感。

  

  记得祖母逝世后很久的一天,在清理祖母的遗物时,我莫名酸楚,再度泪如泉涌。因为我知道了什么叫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也体验了什么叫“人的一生,紧握双拳而来,平摊两手而去”的悲哀……

  据说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在自己的哭声里开始,在别人的哭声中结束的。祖母是否哭着出生我不知道,可我们所有的亲人们是哭着和她永别的。并且我那凄清的泪水,至今也时时为她,在心头徘徊……

  人总要经历生死,人都难逃宿命。也许命运对祖母不公平,让祖母苦挣苦扎,一世飘零;也许根本就没有命运,人生在世,各人有各人的悲欢挣扎罢了。

  唉,红尘百年堪比一梦幻,生死不过一呼一吸间。

  也许祖母的形骸早已化作泥土,也许祖母的亡灵真的魂归天国。

  生与死并不重要,毕竟它们不过是生命形式的一种转化而已;天上人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祖母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记得那是上个世纪,1990年的冬天,古稀之年的祖母病倒了。

  祖母年事已高,加之早年的过度操劳,她的健康状况一直不太好,晚年的祖母一直病魔缠身,可这一回,祖母卧床不起了……

  可我那至情至性争强好胜的祖母啊,心中负荷着太多的挂念和不甘——

  我远在东北的大哥是她难舍的思念;我漂泊异国的二哥是她最大的牵绊;面对我和三弟两个正待成长的懵懂少年,祖母的眼里有太多的爱恋……

  她说,她经常会梦见祖父的回还;她说,她经常会梦见阖家团圆……

  病床上的祖母,还在操心家务;病床上的祖母,还在当家做主。农历的12月21日的晚间,生性不服输的她仍强撑着,在和父亲商议次日杀猪的事……

  因为我们这里农村的习俗是过小年前把猪杀掉,才能图个吉利……

  

  事与愿违,次日凌晨,祖母的情况不对头了:祖母显得很累,她几乎不再说话了,这是我从未见过的祖母的沉默。及至后来,她不再回应我们的任何问话,她完全沉寂在自己的病痛世界里了。她仅有的一点力气,是一声声气若游丝的“妈呀”“妈呀”的悲叫,声音很小,可在我,那是一种撕心扯肺的哀号与惨烈……

  90年的农历,腊月22日,上午,十时许,祖母再也没睁开过她的双眼,祖母再也没有了任何语言……

  祖母撒手人寰了。

  祖母与世长辞了。

  

  祖母辞世,是我第一次经历的人间死别的悲剧,而且离我远去的是我最最挚爱的亲人。我心境的凄风苦雨,我心境的浮沉起落,欲说难说。也许十八年中不同时期关于祖母的梦境,可以精准地诠释我对祖母的复杂情感:

  最初的日子里,我反复地梦见祖母从棺木里活着走了出来,这大概就是就是人们常说的“诈尸”的诡异之梦。可我的梦境里没有丝毫的恐惧,只有对祖母死而复生的惊喜……

  只是,梦醒后,是我一阵阵认不清现实的凄迷……

  后来,总梦见祖母还活着,只是我已经懂得了她即将不久于人世,所以梦里的我总是依恋在祖母身边,问她还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问她有没有什么要嘱咐我们兄妹四人之类的话语……

  唉,这一切也许是因为我那唠叨一生的祖母,在生命最后的时刻竟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让我一直难以接受所致吧?

  再后来,我会遭遇祖母的梦魇,总是看不清祖母的脸。梦里的她不再对我慈爱,总是对我凶神恶煞般,经常吓得我四处逃窜;我甚至被她扼住咽喉,无处躲闪……

  每每从濒于窒息中醒来,我都会吓得大汗淋漓,想起了太多的前尘往事:祖母在世时,我曾因任性做了许多对她“不敬”的事,梦境里的又悔又怕,大概皆源于我的负疚心理吧?

  及至前些年,我常会做些荒怪的“梦中梦”。我会梦见祖母依然和我生活在一起,其乐融融,快活无比。然后我会在梦里问祖母,也问自己,为什么别人总要告诉我她已经死去?

  梦醒之后,竟是我神志上一阵阵时空错乱的恍惚和心痛……

  最近几年来,我的心越发愁凄,我的梦境也越发离奇。一梦套一梦的“连环梦”里,我最先会梦见自己仍和祖母生活在一起,可接着我会梦见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而已。所以我在梦里接着告诉自己一定不要醒过来,要接着“梦”下去,因为这样,我就可以与祖母常相依……

  我很吃惊自己梦里的清醒意识,只是梦境过后,我依然找不到自己……

  祖母走了,她把无尽的思念与伤痛留给了我。

  我把自己的哀思装进了梦里……

  

  思及祖母,总是会让我慨叹她那苍凉而凄苦的一生。

  念及祖母,每每会令我神往她那颇具传奇色彩的姻缘。

  据我的表姑母讲,那是在1937年冬一个雪天的清晨,我那虚岁年仅十七的祖父为了寻找家里一匹走失的马,在家中雇佣的两个“扛活的”陪伴下,沿着雪地上马踏的蹄印,一路“码踪”,径直闯入了三十里地外——我祖母的父亲,我太外祖父的“地界”。

  那时已是黄昏时分,不过我的祖父认定,自家的马就在眼前这座深宅大院内。

  据说,在“砰砰砰”砸开我太外祖父家大门后,好戏就上演了——

  我太外祖父何等样精于算计的人物?在那个旧中国时代,他是家乡附近一带小有名气的土财主,人送外号“贾五爷”,他虽非家财万贯,但他的狡黠难缠是远近闻名的。何况,他已认定前一天夜里跑来的那匹马是老天爷赐给他的意外之财,怎肯轻易放手?

  祖父带来的那两个“扛活的”早已被我太外祖父——“贾五爷”的气势所震慑,噤若寒蝉。可我的祖父呢?用表姑母的原话说是“出生牛犊,不但面无惧色,还口若悬河,引经据典的据理力争”……

  据说我太外祖父在上下打量了眼前这个个头不高但样貌清秀的十几岁孩童后,竟然对他刮目相看,对他的话语也频频颔首!在得知他是“铁嘴钢牙高洪山”(我曾祖绰号)的“二公子”后,曾外祖父不但收起了先前的“嚣张”气焰,更是对我祖父另眼高看,以礼相待……

  其实啊,你那精明的太外祖父早就对八十里外的“天外山”的高家觐觎已久,只是苦无良机!在祖母辞世后,表姑母曾经对我们这样感慨,每每想到表姑母这个小老太太的“觐觎已久”的四个字,我就忍俊不禁:女人哦,不要太有文化了哦!还什么“苦无良机”……

  在问明了我的祖父尚未定亲后,我太外祖父——贾五爷,这位“未来的老丈人”暗暗打起了他的如意小算盘:他的大女儿,他的掌上明珠——我的祖母那一年已经二十一岁了,一直待字闺中。眼前这个半大男孩,虽然只有十六七岁,但他的少年老成和处乱不惊实属少见,而且他的家世与自家也算得上“门当户对”……

  其实,一直以来,你太外祖父对你那花样容貌的祖母的婚事是有所期待的,他甚至给你祖母取了名字“凤枝”,枝头的凤凰,懂吗?足见他对你祖母的重视了吧?他希望待价而沽……

  表姑母这样说。

  机会终于等来了!

  我太外祖父——贾五爷不但好吃好喝地招待了他未来的“东床快婿”,痛快地交还了马匹,还随即托媒人到太祖父家提亲去了……

  结局呢?

  表姑母笑了:你太祖父又是何等人物?外人只知道他的绰号和他的能言善辩有关,往往忽视了他除了有九处山林,是个“大地主”,还“富甲一方”!要不然,文化大革命时候,你奶奶和你父亲能被“斗”得那么狠吗?

  我祖父生于民国十一年,公元1922年,排行居二。但因为他的大哥不是曾祖父的亲生儿子,其余的两个弟弟尚在襁褓,所以对老年得子的太祖父来说,我祖父就是他的长子,在八个子女中,我祖父是他的全部希望和寄托,他对我祖父的培育是花了大本钱和下了大力气的。他给我祖父取名“森”,给他请了专门的私塾先生等等……

  好在祖父没让曾祖父失望,表姑母接着说,你祖父在小小年纪时,举手投足间颇有你太祖父的风范,而且行为举止中所表现出来的聪慧机智沉稳果敢更是令人刮目相看,而且马上要去省城“就职”了……

  所以,你太祖父亦“盘算”了一下,即将外出闯荡的儿子,身边确实需要有人照应了,女方年纪虽然大了几岁,但是也算是“大家闺秀”……

  结局啊,结局自然是“马到成功”,皆大欢喜。

  表姑母如是说。

  

  从亲人们一直津津乐道的“马到成功”的美好姻缘走出来的祖母,似乎注定了和所有传奇故事里女主人公一样,这一生都不可能波澜不惊……

  祖父不到二十岁就在当时的伪满政府做了警予捕,没多长时间,就做了什么科长之类的官职,是当地家亲友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我的祖母自然妻以夫荣,得以追随在祖父身边。这样一来,祖母不但摆脱了性情怪异的公公婆婆——我的太祖父和太祖母,来到了城里,而且独自撑起了一个家,充分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把家中的大小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虽然祖父的性情遗传了太祖父的桀骜不驯和太祖母的霸道乖张,但据说他和祖母的关系很融洽。我想,这可能和祖母的贤良淑德有关,更与祖母的精明能干有关吧?想来那时候祖母的生活虽算不上大富大贵锦衣玉食,过的却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享福日子。想来在追随祖父的那些岁月里,祖母的“工作”虽然只是一些迎来送往的家长里短的小事,但祖母的视野却大为开阔,处事也愈发有见地……

  据曾经在他们家做过匠人的老辈人讲,祖母和祖父之间从来没“红过脸”,我想,这就是那个时代夫妻相处的最高境界了吧?

  只是,好景不常……

  大约是1947年,中国大陆解放前夕,随着当时“八路军进城”的强大攻势,我二十六岁的祖父没有来得及和祖母打招呼,便从祖母的世界中消失了。

  那一年,我的祖母二十九岁,我的父亲六岁。

  祖母曾对我说起过,她不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可她知道“出事”了,她领着一双儿女连夜出城,逃往距家乡两百里外的亲戚家避难。

  只是,逃难路上,她那年仅三岁的乖巧小女儿不幸夭折了……

  悲凄的一对孤儿寡母历尽波折才得以到达祖父的堂妹家。

  从此后,开始了母子俩长达八年的流浪般的生活。

  

  爷爷的堂妹(也就是我的姑婆)热情地收留了祖母,她一面为祖母的遭遇嘘唏不已,一面和祖母一样企盼祖父会在不久的将来神奇地出现在她们面前。姑婆并不是一个恶毒的女人,可她的厚道也有欠公允。仅几个月后,当她终于想明白祖父是真的“大势已去”之后,她对祖母的态度开始变得阴晴不定,挑三拣四了……

  祖母很快认清了形势,她知道自己以后要看姑婆的眼色过活了,我想。

  祖母虽然是“枝头凤”,祖母虽然见多识广精明能干,但是,在那个女人只能以夫家姓氏作为自己名字的年代,一个携带幼子的寡居女人生存是极其艰难的,祖母已经饱经离乱,隐忍忧患……

  天上人间的环境巨变,世态炎凉的人情冷暖,我的祖母,该是顷刻之间都体味到了吧?

  毕竟,一夜之间,她不再是人上人的“官太太”了;毕竟,现在,她变成了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了。而且逃亡生涯的苦难历历在目,每每令她惶恐不安,犹如惊弓之鸟。面对今后凄凄的飘零岁月,面对一个个未知的漫漫长夜,不到三十岁的祖母是不敢想像将来的!

  但祖母毕竟是大户人家出身,她是颇开通明理的,也是颇有些见识的。

  她说,她知道我祖父也许永远不再回来了,她知道我父亲是她今后唯一的指望了,所以她把全部的心血都倾注在了我父亲身上。她节衣缩食,她含辛茹苦,为的是供父亲上学读书,希望父亲有朝一日出人头地。这样可以使得她自己能够“母以子贵”,老有所养;另一方面即便真有祖父回来的一天,她也能无愧于祖父,对祖父有所交代。

  

  漫长而又短暂的逃亡岁月。

  忧戚的八年。

  苦难的八年。

  八年,三千个日日夜夜。

  八年,无数的幻起幻灭。

  祖母的大好年华交给了等待,祖母的青年岁月述说着无奈。她忍受着望穿秋水的思念与心痛,她承载了寄人篱下的艰辛与无助。我无从考证祖母那时的生活状态和复杂内心,我只能从祖母生前追忆昔日往事时的只言片语,去体味她的世界了。

  我依稀记得祖母在世时说过,八年里,每天除了要做很多家务外,还要做伺候姑婆梳头之类的琐事。虽然姑婆对待她像个下人一样呼来唤去,颐指气使,但姑婆的家境并不好。她在姑婆家没有自己的房间,经常是六七个人挤在一铺炕上睡觉,有时翻身都要开玩笑地喊“一二三”的……

  夏天还好过一点,姑婆一家人睡午觉时,她可以领着我父亲出去,母子俩在树荫下“歇晌儿”(就是我们现在常说的午休)。冬天她是无处可去的,她总觉得姑婆是嫌自己母子俩是多余的,话里话外透着些不耐烦,日子真的很难熬……

  依我今日看来,在姑婆那个相貌平平心胸狭隘的女人跟前,祖母的美丽容颜祖母的泼辣能干不遭嫉妒才怪呢。

  痛苦之余,祖母会特别懊恼出逃时没多带些值钱的“细软”,她会怀念那些与祖父在一起时的幸福时光,她会想像着和祖父重聚时的惊喜。

  也有很多关心的人,劝祖母趁着年轻“往前走一步”,也就是让她改嫁。祖母的心思不是没动过,毕竟日子太艰难了,女人本该就是靠男人过活的。可是最终祖母放弃了“走道”那条出路。她说儿子是她的一切,她怕儿子将来受后爹的气,她不能让儿子被人耻笑为“带犊子”,“拖油瓶”……

  这些,都是祖母和表姑母说话时我无意听到的,只是当时似懂非懂……

  父亲遗传了祖父和祖母的所有的优点,孩童时代的他,就长得眉清目秀,帅气可人;同时他也秉承了祖父的天资聪颖和祖母的精明睿智。

  父亲少年时代的生活是清苦的,可他也是调皮孟浪的,他是小伙伴中的“孩子王”,他每每能将拳头整个放进口中,然后轻松取出。光凭这一点,就让那些同龄的孩子们佩服得五体投地!

  俗话说“口大容拳,出将入相”,父亲的机敏聪慧,是祖母最大的安慰。当然,我父亲也会经常“闯祸”,比如只是因为别人的话语惹恼了他,他便会把人家的木头窗子的窗棂用砖头砸烂,每每这时,害得祖母总要陪着小心,去给人家道歉……

  

  寒来暑往,公元1954年,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五个年头,我的父亲,十四岁了。

  局势不再那么动荡了。“追查”祖父的风波也平息了,祖母不需要躲藏了。她领着年少的父亲回到了阔别八年的家园。

  她的“家”自然早已不存在了,她把我的父亲留在县城读书,自己辗转去了乡下,再度开始了漂泊。她居无定所,投亲靠友,受人接济,勉强维持生计。为了就近照顾年幼的父亲,她多半时间借住在距父亲学校三十公里外一个叫王家店的村子。

  父亲十六岁就参加工作了,祖母的心敞亮了很多。

  然而,好景不长,六十年代,随着国家形势的发展,祖父的“历史不清”问题又被挖了出来,父亲也因此受到牵连,丢掉了工作,被迫回到了乡下。

  母子俩一起借住在乡下的亲戚家。

  那时,我父亲二十岁了,娶妻生子的年纪了。

  他娶了本村张姓的同龄女子,也就是我的母亲。

  

  一家三口在王家店“落户”了。

  生活一穷二白。房无一间,地无一垄。

  祖母一家三口借住在她的远房表哥家。她的表哥家有三间房,她们和他住“对面屋”。不管怎样,祖母也算又有了自己的家了。

  我的祖母,生活该是安定下来了吧?

  是的,一年后,在我舅父等亲友的帮助下,家里盖起了三间土房.

  生活虽然贫困,可祖母不想被别人瞧不起。家徒四壁,身无长物,可祖母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不管什么样看着没用的东西,只要到了祖母手上,性质就完全变了。比如她可以用一把“榆树钱”和一捧谷子做成一顿令邻居啧啧称奇的美味饭菜,端上上餐桌:“榆树钱”做得一个清汤,滴翠诱人;谷子碾碎加工,摊成煎饼。一菜一饭,而且主副食搭配合理,像模像样,无可挑剔。

  生活虽然窘迫,可祖母依然心高气傲,她的自尊是不容践踏的。

  据母亲说,为了面子,为了证明自己生活得并不比别人差,祖母开始变得有些虚荣,说些个硬撑门面的话,做点“打肿脸充胖子”之类的小把戏。只是我想,那也许与她们婆媳间的纷争有关吧?

  以后的几年间,随着我们这些孙儿们一个个来到世上,祖母的生活内容丰富起来。她的对孙儿们的疼爱,是任何女人无可比拟的。当然孙儿们也回报了她同样的爱,我们所有的孩子们都和她特亲,每天脚前不离脚后的围着她转,甚至把每天晚上谁能被祖母搂在被窝里睡觉看作最荣耀的事,不能和她睡一个被窝的孩子是特别沮丧的……

  生活依然贫困,祖母很知足。

  美中不足的是,我母亲的说话办事,一直是祖母的一块心病。祖母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说话办事滴水不漏,待人接物游刃有余。而我母亲呢,则是一个生性懦弱胆小怕事的人。

  祖母是排斥母亲的,除了因为母亲做人做事方面存在很大问题外,也与祖母的经历和个性有着必然的关系吧?在这件事上,我想顺便说几句题外话,作为她们三十年婆媳关系的一种生活展现——

  在对待我母亲的问题上,祖母的一些做法是有些过分的。比如说,她在父亲面前树立了无所不能的绝对权威,父亲虽然未必对她言听计从,但遇事总爱向她讨个主意,从不与母亲商议,更不把母亲放在眼里。而我们兄妹四人,年纪虽小但也懂得看人眉眼高低,祖母的强势祖母的纵容甚至是祖母的“怂恿”,我们学会了对母亲的挑剔和“瞧不起”……

  事实上,祖母所表现出来的对我父亲无微不至的关心和对孙儿们无以复加的宠爱,更多的是缘自于和我母亲的一种暗中较量。那是两个女人之间抢夺对丈夫对儿子的情感占有欲的一种无声战争。说白了,寡居多年的祖母不能容忍母亲“入侵”她的生活!

  当然,这是前些年我读完巴金老人的《寒夜》后的一种臆测……

  十一

  可是,因为刚刚的“一点题外话”,思绪竟然裹足不前了……

  写到这里,我茫然了,竟然不知道上面说了些什么,接下来要讲些什么了……

  也许,“十年动乱”,“文化大革命”是不得不施以浓妆淡抹的一笔历史,在祖母的生命里。

  那时中国大地一片红,“阶级斗争不忘本”。“成份论”在我们家乡,小小的王家店搞得声势浩大,如火如荼。一些心术不正的人借机小题大做,揪住祖父的“历史问题”不放,逼迫祖母和父亲老实交代,不要与革命群众为敌。

  日子是极其难过的,关禁闭,开批斗,父亲的精神不堪折磨,崩溃了。祖母领着他,四处求医问药,不见好转。无奈之余,她和父亲躲回到她的娘家——我太外祖父家住了将近一年……

  为求生路,躲灾避祸,祖母决定举家迁移。

  1976年春,我们举家去了东北。客居异乡,人地两生,加之气候不适,水土不服,祖母患上了严重的气管炎,健康状况非常不好。

  1979年秋末冬初,祖母返回老家治病调养。这是她第二次与我们长达一年多的分离。她对我们的牵挂长萦于心,她多次求人给我们写信,信上总是千叮咛,万嘱咐的。她会说到我二哥有爱上火容易烂嘴(即时下所谓的口腔炎)的毛病,告诉我们常用的药在北屋炕上的纸箱里放着;她会不放心我和三弟的安全,嘱咐父母照看好我们,尤其是淘气的三弟,不要他去“水泡子”(在东北这种地方特别多)一些危险的地方;她更是惦记我大哥的“大骨节”病情,并且买好了钙片预备寄回来……

  随着国家形势的好转,“拨乱反正”的工作开始了。我那真知灼见的祖母,看到了父亲工作复职的星光和希望。治病期间,她一直托人打探父亲工作的事是否有回旋的余地,并不时的把打听来的消息转告给父亲……

  十二

  一年之后,公元1981年春,祖母身体有所好转,回到了我们的身边。

  那一年,我虚岁十一岁。

  同年冬,父亲回到老家落实他的工作事宜,直到春节也没回来。我们的生活饥寒交迫,一贫如洗。坚强的祖母病倒了,不,确切点说,是病危了。那时我大哥在外地读书,家中只有精神恍惚的母亲,少不更事的二哥,年幼无知的三弟和我……

  那是怎样的一种哀哀之情啊,不堪回首。记得当时的生产队队长叫于青和一个热心的邻居叫田军的去我们家,商议祖母的后事。他们用东北人的豪爽安慰我们,说万一祖母有什么三长两短,就把生产队的马槽子送给祖母做棺木了……

  天佑神庇,祖母死里逃生。

  天佑神庇,祖母熬过隆冬,迎来了春天!

  十三

  春天真的来了,公元1982年,在那个花开的季节,我们返回了内蒙老家——王家店。

  这时节,我的大哥已经快大学毕业了。他是我们全家人的骄傲,“光宗耀祖”暂且不论,大哥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祖母在亲戚朋友面前那叫一个自豪,她多年的心结郁积得以舒缓。

  大哥为她争光了,大哥让她品味了生活的苦尽甘来,大哥让她看到了美好的明天。

  不仅如此,大哥给了祖母更大的惊喜和神奇。那便是把一个美丽聪慧精明能干的女子带到祖母面前,说那是她未来的孙媳。

  我大嫂的出现,是祖母思想发生变化最大的一年。大嫂的知书达理,大嫂的样样全能,这让花甲之年的祖母安慰不已,也让祖母不甘人后的心激情燃起。我母亲的怯弱“窝囊”一直是祖母心头的遗憾,如今来了一个带有祖母影子的花一样的孙儿媳妇,祖母终于了却了自己后继有人的最大宿愿吧?

  当然她也会抱怨,抱怨我和三弟面对大嫂时连句“谢谢”之类的话都赧于出口,显得很没有礼貌之类的。她开始给我们说教规矩,让我们什么地方什么地方要向大嫂学习。同时她也给了自己很大的压力,大嫂完美的形象激起了她不服输的精神。

  我清楚地记得,她因触动太深,浮想联翩,在一个夜半时分情难自已,她竟从床上爬起,找摸纸笔,只为了她——要——写——字!

  次日凌晨,当祖母悄悄把她暗夜里写的那些字拿给我看,我莫名所以——

  她说她上过识字班,曾是学过写字的。可面对歪歪扭扭划痕,辨认不清的“文字”,我是惊奇的:她竟然写成型了一个“田”字,她解释说她识字班的老师好像姓田;面对一支用牙齿嗑出芯的五公分长的铅笔头,巴掌大的纸片,我是震撼的:祖母不想惊扰我们的睡梦,但她渴求文化渴求知识的欲望是一刻也不能等的,所以她摸黑写下了她的声音。

  二十年之后的今天,我更深切的体会到祖母是一个多么见贤思齐喜欢挑战的人。

  十四

  只是那时候,家里的经济条件依然不怎么好,祖母却特别满足。她总说她是感谢毛主席,感谢共产党的。她说,如果还在旧社会,如果没有毛主席没有共产党的话,她说不定早被人给卖掉了……

  1986年,我的二哥考上了大学,并于次年出国留学。我祖母那枯木逢春的心无异于锦上添花,我二哥成了她全部的荣耀,是她全部的世界。

  1988年,孝顺的二哥用勤工俭学的钱买给祖母一台20寸的进口彩电,那是我们全乡第一台外国进口的彩电,那是人所共羡的。在祖母来讲,彩电早已超出它本身的价值,那是她的孙儿对她的回报,那是她酸涩艰难六十余年人生的价值体现。

  祖母原本就是一个喜欢接受新事物的人,如今电视机又在祖母眼前打开了一个新鲜的世界。电视节目成了祖母津津乐道的话题,尤其当时热播的日本电视连续剧<<阿信>>,让祖母经常感叹,觉得阿信就是自己,自己就是阿信……

  那几年正值海外寻亲热潮,一部讲述海峡两岸亲人团聚的电视剧《相逢恰在未嫁时》让祖母看了又看,慨叹无限……

  因为自从祖父失踪后,有人说他去了台湾,有人说他被打死了,四十年的音信皆无,四十年的望眼欲穿,曾让祖母对祖父生还的希望变得心灰意赖。如今,《相逢恰在未嫁时》这部讲述两位离散数十载的夫妻终于在花甲之年得以重聚的电视剧,撩拨起了祖母压抑多年的情感和深埋心底的呼唤,她为大团圆的结局唏嘘不已.加之当时旗政府方面总有一些模棱两可的祖父下落的消息不时传到我们家里,祖母心如止水的生活,无形中有了太多的期许和等待。

  她总是乐此不疲的讲述着我们熟知的电视剧情……

  我和三弟一样幻想着祖父某一天会神奇的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一起讨论着祖父归来后,要让他如何如何,甚至说到让他替我们去放牛之类的“计划”……

  每每这时,祖母在一旁只是微笑地听着,并不搭腔。

  可惜,祖母的故事似乎并不是电视剧剧情的结局,一次次的找寻无望后,祖父的陈年往事很少被提及。

  十五

  1990年4月9号,我大哥的儿子出生了,那是我们家的长房长孙,自然是祖母心肝宝贝。

  祖母当上太祖母了!

  这是多么大的喜讯啊!祖母的欣然慰然是不言而喻的,可惜离得太远了,她没有机会见到东北的重孙,她只能从大哥的来信中得知关于第四代人的消息,点点滴滴的讲述都会让她激动不已。她会经常把镶有宝贝重孙子照片的镜框擦了又擦,然后细细的咂摸照片上的眉眼……

  每每这时,我看到的是祖母无限的爱和对后辈的牵怀。

  这中间的八年里,我们又搬了两次家,可祖母一直同我们在一起,没有再分开。

  十六

  可是,写完“没有再分开”,我又哭了……

  什么叫“没有再分开”?我那慈爱的祖母终归是离我们而去了呀,这,难道不是“分开”吗?

  祖母走了,祖母一生都在行走,祖母一生千百次奔波,往返于苦难。

  可这一次,祖母是真的走了,她踏上了一条永远的不归路,再也不会回来了!

  祖母走了,祖母把一切都带走了。

  祖母带走了儿孙们的爱戴,祖母带走了一生的苦难,祖母带走了太多的人生缺憾,祖母带走了太多的未了心愿。

  祖母走了,祖母放下一切,走了。

  祖母放下了对儿孙们的期盼,祖母放下了对祖父的情感,祖母放下了太多的心犹不甘,祖母放下了世上人间,祖母放下了身后百年……

  十七

  祖母灵前,有我欲哭无泪的不甘;

  祖母灵前,有我沉默寡言的心酸。

  祖母灵前,是亲戚友朋的唏嘘慨叹;

  祖母灵前,是父母兄弟的敛泪强颜。

  祖母容颜枯槁,她的穿戴别样庄严;祖母住进了棺椁,她的“新家”别有洞天。

  寿衣,那是我的大哥曾为她备下的;寿木,那是我的二哥曾斥巨资为她置办的。说不上风光,说不上体面,我希望祖母平静安祥,去往天堂。

  祖母的生前事,祖母的身后名。在这一刻,盖棺论定了。

  十八

  至今,我依然不愿也不敢想起送别祖母时候的凄惶——

  送葬途中,我的心阵阵哀怨。

  送葬途中,我的人天昏地暗。

  这十五里的行程,是祖母最后的脚步,这一口小小的棺木,是祖母最后的住处。路的前方尽头,是祖母最后的家园归宿!

  我撒着纸钱,三弟托举着灵幡,我们,默默地,走着……

  送葬途中,我柔肠百结。

  送葬途中,我感慨万千。

  看吧,过路人的兴高采烈,丝毫没有因为祖母的远行而停止欢笑。听吧,春节前的喜庆音乐,丝毫没有因为我们的悲伤而停止喧嚣……

  蓦地,就是那一刹那,我想到了陶渊明,想到了他那首《挽歌》,想到了“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夜幕时分,我们把祖母留在了山的那边。

  夜幕时分,我们回到了自己的家园……

  同我们一起回来的,还有那只“四眼儿”,和我们一起徒步往返了三十余里山路的义犬!

  空旷的土炕上面,祖母宛然显现;可是我知道,偌大的房间,祖母再也不会回还!

  奶奶住在山里会不会冷啊?

  母亲没有回答我,背转身,出去了……

  生者聚首,心事满腹,说不出的孤单。

  逝者已矣,无人相依,谁人伴读祖母九泉之下的一抹凋寒?

  十九

  祖母的一生,是辛苦遭逢的一生。

  祖母的一生,是悲情凄美的一生。

  祖母的一生,是得失参半的一生。

  祖母的一生,是值得敬重的一生。

  祖母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有她自身的性格弱点和缺失。祖母绝不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她谱写了一曲哀怨缠绵而又荡气回肠的人生韵律。

  大千红尘,三界之中,祖母是那圣洁的彼岸,祖母是我心灵的永远。我和祖母前世有缘,得以此际相聚,我期盼来生再度相伴,了却我对她的最美好的情感。

  这正是:

  悲情红颜看古今,

  堪怜祖母七十春,

  正待安乐享天年,

  黄土一掊湮幽魂。

  天上人间廿余年,

  生死茫茫两不见。

  时空错乱常梦幻,

  芳心一缕寄思念。

  奶奶,安息吧!

  二十

  祖母叫贾凤枝,生于民国8年,公元1919年农历3月16日,病逝于1990年农历12月22日(阳历1991年2月6日),享年71周岁。

  我那慈爱的祖母离开我已经二十三个年头了,我对祖母的爱戴至今未减,我对祖母的思念也至今犹在,可我对祖母的记忆却开始变得有些模糊了。我希望能把回顾起的些许祖母轶事陆续加以整理,一方面是为了感念一代风尘红颜飘零一生的传奇,另一方面是为了借此告慰她老人家的在天英灵!

  后记一:

  回忆很辛苦,也很痛苦。

  自从决定把这些关于祖母的轶事加以整理后,我就一直处于这种辛苦而又痛苦的状态。我不清楚,究竟要以什么样的载体来抒发我的情衷和祭告祖母的亡灵?

  因为,只要想到祖母,就纠集了我太多的复杂的情感。我想传达我的思念之情,我想遥祭她的在天之灵,我希望可以把她的轶事加以整理,我还希望可以为她做书立传,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所以,回过头来看看上面的文字,似传记,像散文,是祭文,如诗歌,等等,等等,杂糅交错,也许是因为“意多乱文”吧,反倒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不管怎样,哀是酝酿,伤是释放。

  我二十余年的泪水,再次为祖母滑落;

  我四十余年的生命,再次因祖母精彩!

  ——记于2013年春

  后记二:

  瘦尽灯花又一宵,到底是一世情三世缘,还是三生情一世缘,今时今日,我依然想不分明……

  祖母辞世,一直是我们兄妹不能接受的事实。而这许多年以来,我们兄妹也一直聚少离多,不但守候在父母亲人身边的时日很少,而且连祖母的坟前,也鲜有拜祭,更是我们心中永远的痛。

  前些天,我们兄妹去看望了祖母在世的亲弟弟,还有亲妹妹。祖母最小的亲弟弟,我们称呼舅爷爷,已经88岁高龄了,祖母最小的亲妹妹,我们称呼为姨奶奶,也已经76岁了。

  两位在世的老人是奶奶最亲近的人,也是我们最亲近的人,可这许多年来,我们却什么也没为他们做过!当两位老人拉着我们兄妹的手,尤其姨奶奶抹着眼泪,连声说着“知足了”,“知足了”的时候,宛如祖母就在眼前,我的心是疼的……

  我们那么爱祖母,可我们拿什么来供养这份爱呢?

  记于2015年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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