潲水也有沧桑史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因为安家，我从机关单身宿舍搬进下半城一处老房底屋，离街约十米，一条巷道直达屋门。街上三言两语，屋里一清二楚，汽车驶过，灰没少吃。

大约第三天早晨，美梦正甜，街上传来长声吆吆：“潲水——”莽声莽气，划破晨空。隔壁顿时传出童声：“进来。”巷道响起脚步十几，“门关着嘛。”“就来。”隔壁屋门“吱——”，脚步“啼嗒”五六，门栓“嘡嘡”两下，“吱嘎——”一阵，厚重巷门慢慢拉开。杂乱脚步过罢我家门外，“几分钱？”“五分。”立即传来摇荡潲缸，水荡很响。“三分。”大概成交，“哗——”缸内清水徐徐倾进水沟，“咚！”干货倒进潲桶。“吱嘎、吱嘎”，潲担响出巷道。这就是我首次享受居民房之独特“晨曲”。如今想起，恍若昨日。

隔壁杨家六口人，仅老杨上班，老大下乡未回，生活着实结据，饭食自然简单，潲缸水多渣少。我夫人上三班，家里仅我，多是媒油炉煮面，潲水很少，我亦珍惜，全倒进杨家潲缸，帮他多筹几分硬币。其实，那年月像杨家的不少，半缸清水半缸渣，不肯倒去一滴，还振振有词：“潲水也是粮油嘛。”卖潲水所得，或吃块冰糕，或补贴生活，或作孩子书本费；也有以物易物，半缸潲水换一把藤儿菜；也有分文不收，到得年底，菜农送来一块膘厚肉鲜的年猪肉，感谢工人大哥不吝潲水，不是天降馅饼。

改革开放，农村联产承包，吃饭问题转眼解决。粮食吃不完，猪肉随你买，票证统统靠边，连潲缸有了肉块馒头，也无人问津了。偶有养猪大户骑上摩托，后架左右挂两大塑料桶，塑料布蒙紧桶口，一路“突、突、突、突”，目不旁顾，直奔餐厅酒家，象征性出点潲水钱。要不是肥猪喜欢潲水大油大味，“拜拜”吧你，臭潲水。

进入八十年代，杨家告别潲缸，“晨曲”绝耳。我亦告别底屋，搬进小楼。后来，新楼林立，人口集聚，食物愈益丰富，空中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走的，洞里爬的，想吃啥有啥。只是，潲水量猛增，凡是肉鸭鱼，潲水里皆有，特容易酸臭。不过，高楼早有准备，楼顶至底设有落水管垃圾道，吃喝拉洒全在楼内搞定。剩饭剩菜装垃圾袋，往甬道一丢，“噗哒、噗哒”，直落楼底，只是，要交垃圾处理费；残汤剩水倒下水道，暗无天日间，直奔嘉陵江，与清水合流。只是，楼高人多，污水汇集，冲出管口，“哗哗”有声。市民嚷开：

“好臭。我们还要吃江水呀，得了癌症谁负责？”

后来，饲料养殖普及。三个月催肥一头猪，一个月催大一只鸭，蟮鱼王八吃那个药又粗又嫩，笼养鸡长到五六斤还没“醒”。一时间，养殖场剧增。可是，正当潲水无地自容之际，却又传说化学饲料副作用很大，肉不好吃，易得怪病，吃了药喂黄蟮，不育，绝子绝孙。老天爷！

转眼，你去农贸市场，卖肉的朝你喊：“潲水猪、潲水猪。”卖鸡鸭的朝你道：“我是土鸡土鸭，没喂饲料。”卖鱼则嚷：“野生鱼，没喂那个药。”卖蛋的编成顺口溜：“土鸡蛋，新鲜蛋，公鸡母鸡都喂饭。”我半信半疑：哪有那么多潲水？

这年春节回老家，大妹说：“莫信他们，都是喂的饲料。只有各人吃和送亲戚，才喂潲水粮食。”我问啷个区分，她带我去猪圈，指左圈说：“这圈喂的饲料，你看，两个月，堆堆不大，很重。再看这圈，潲水喂的，四个月，堆堆不小，很轻。中午你再尝下，就晓得了。”我笑笑：两个猪的体积与重量成反比嘛。中午，大妹炒的青椒煎肉片，膘厚瘦薄，卷成窝状，剔透黄亮，盘里半寸厚猪油，看得透底。我率先下筷，一嚼，细嫰且糯，易烂少渣。也许我多年饮食习惯，筷子没停，吃了不少。饭罢，大妹留下肉类剩菜，小菜黄豆粉条和米饭统统进了潲桶，我忙说：“好可惜呀。”“光靠潲水不够，还是要喂粮食。”哦！潲水，宝啊。

有年，我在朝天门广场碰到邻居老杨。他笑道：“二娃当老板了，最看不惯的是他家吃一半甩一半，喝半碗倒半碗，吃蛋白甩蛋黄，老子风卷残云，吃个精光。儿子笑我‘潲水缸’。我胸口一拍，‘老子不是潲水缸，有这么壮实？你不靠潲水缸，读得成大学？’”他哈哈大笑，我也笑。他七十好几，真够壮实，又说：“我看见垃圾里有整块猪肉牛肉馒头，我就说，‘灾荒年，这些东西救人命啊。’他还笑。”老杨说罢，眼睛红了。其实，我和夫人跟老杨差不多，家里剩饭剩菜很少倒掉，皆算“潲水缸”。出门赴宴，我总帮人打包，他们实在不打，我才自包，没怕人笑。有时干脆多吃，胀鼓肚子，免得少剩少倒，回家晚饭免了。

有人嗅到暴利，打上潲水公司招牌，大量收集餐厅酒楼学校医院的廉价潲水，提炼而成地沟油，当菜油销售。还有媒体暴出，某上市公司一年半内，以1，45亿元收购1，62万吨地沟油，用于生产抗生素中间体7—A—CA，广泛流入医药市场，畅销国内外。宝贝潲水，你惹大祸了。国家赶紧采取严厉措施，打击违法犯罪，要求买卖双方订立合同，潲水必须处理，只能用于养殖，地沟油大大减少。市政府更有大动作，花巨资修建排污管网，粗壮排污管像条长龙，沿两江绕半岛，跨市区穿长江，直抵几十里外的污水处理场，两江四岸少见污水直接入江啦。我们松了口气。

潲水似不甘心。今年初有天，我家的碗槽和面盆落水管堵了，一放水就外冒，把个地板淌遍。请来疏管工，螺旋软钻从厨房进去卫生间出来，或者相反进出，除搅起一股浑水和几根头发，没见其他渣滓，忙到中午，还是不通。他拿着100元人民币欲走，说：“天一冷，可能岔口那里油腻凝住了。今晚你试试，先用强碱泡它一夜，明早起来，先莫开冷水管，烧几壶开水，从两边水管同时倒，不通，再找我。”我们半信半疑，下午，我还是赶去石坪桥买工业用碱，咨询卖碱女士，她也说卖了不少，就是清洗管道。好，照办。第二天，我们同时开大两边龙头，“哗——”，管内，“隆、隆——”，像远处闷雷。嘿，通啦！原来硬是潲水搞鬼啊！

此后，凡油腻重的洗涮水，夫人直接提到楼下倒入下水道，不让你过我家管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