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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ngdong 2023-07-10 21:20:07 16
我身上的伤似乎好了。
我对痛觉越来越不敏感。
且我滴水未进粒米未吃,竟一天比一天还精神起来。
可也有不好的。
就是,我突然就不会哭了。
村里人发现这件事时,疯了一样全都涌到了祠堂。
他们扯我的头发,扇我的耳光,踢我的膝盖。
我亲娘拿出了她的大棒针,左腰扎完扎右腰。
村长夫人拿出一捆香,点了往我眼前放。
可我不但哭不出来。
看着他们气急败坏的样子,我还笑了。
我娘带头,领着一群人拍着大腿哭起来。
「我只求了一碗五花肉,还想求头猪!」
「我就求了一个傻媳妇,还想求个金孙!」
「我啥也没求过,刚想求点财,她怎么就不会哭了……」
就好像,我这个提灯女,欠了他们多少多似的!
可他们从未想过。
他们求财求子求福,却从没有一人,给过我一口水喝。
我满足了他们那么多。
他们却还是不满足。
……
众人闹哄到金乌西沉,见始终催不出我的眼泪,只好拍拍屁股回家。
夜色上来时,村路上来了个人。
我认得他。
他叫杨海,比我大三岁。
他爹死得早,他跟着他娘满婆过活。
满婆是个半疯,所以村里人都欺负他娘俩。
欺负到就连祠堂上梁那天。
都没给他们分过一块猪肉。
杨海到了我跟前,把我灯笼里的蜡换成了细的。
一边换,一边说。
「往后我守祠堂,不给你用粗蜡,粗蜡太沉,你提着累的慌。」
我眼睛发涩。
祠堂的牌位明天要重新请进去了。
高人说,进牌位的前一日,附近冤魂有所感知,祠堂今夜必然不太平。
于是村长选了村里最好欺负的杨海,让他来守祠堂。
换完蜡烛,杨海回身取了水壶给我喂水。
我一口气喝了小半壶。
四肢百骸突然就鲜活起来。
连带着灯笼都更亮了一些。
喂完水,他拿出两个包得有棱有角的油纸包。
一个里面包着油光闪亮的猪头肉。
一个里面包着香甜的桂花糕。
「村长说今夜不能睡,买来给我打发时间的。我给我娘留了些。剩下的拿给你吃。」
桂花糕软糯湿润。
可我却觉得嗓子眼被什么噎住了。
哽咽得厉害。
吃了桂花糕,杨海又喂了我几块卤肉。
我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东西。
就连被做成提灯女那天,村长送到我家的饭菜。
都没有杨海喂给我的香。
我吃完后,杨海收了纸包,说留给我明晚吃。
他看着我身上的血渍。
低声问我,「你疼不疼啊?」
我鼻子一酸。
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眼里全是不忍。
「村里人都说你灵,如果祈愿真的灵验,那我愿你早日逃离苦海。」
我的心像被什么给刺了一下。
那种疼顺着心尖,通到干涸已久的泪腺。
我哭了。
他惊讶地看着我。
手足无措起来。
「他们不是说,你不会哭了吗?」
……
这一夜,祠堂风平浪静。
除了我多哭了两场。
跟平常没什么不同。
第二日。
艳阳高照。
村长带着村人把牌位全都请进祠堂去。
原本一切顺顺利利。
可村长却还要跟我祈愿。
他说,想让村里日进斗金。
还说,想让自己长生不老。
我面对他这笑话一般的心愿,根本哭不出来。
村长恨得脸像黑炭。
他挥了挥手。
我爹娘和弟弟被绑了上来。
棍棒像雨点似的砸在他们身上。
他们的惨叫回荡在祠堂上空!
我瞪着双眼,目眦欲裂。
可我却始终流不出一滴眼泪。
不久,我娘就断气了。
鲜血从她口鼻中流出来,蹭了弟弟一脸。
我爹被打断了腿,同样奄奄一息。
村长见还是逼不出我的眼泪。
挥手让人把他们拖了下去。
然后,满婆和杨海被带了上来!
村长指着他们娘俩。
「提灯女子,你今天要是哭不出来,我就把他们也打死。」
满婆被杨海护在身下。
棍棒又落下来。
没多久,杨海被打得身子一歪。
他怀里掉出个油纸包。
纸包滚到地上,麻绳开了,里面的桂花糕和猪头肉掉了出来。
我想起他昨晚喂我吃东西的样子。
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成了!」
村长大叫一声。
在我的泪水中,所有人都开始祈愿。
我焦急地盯着杨海。
生怕他出事。
好在,他晃悠悠地爬起来了。
只见他一脚将油纸包踢开。
走到村长面前。
伸出手去。
「事情办完了,答应我的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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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长拍拍杨海的肩。
「后生崽,还是你这主意好。」
说完,从兜里掏出一沓红票子。
杨海扶起满婆,看了我一眼。
收下钱,转身走了。
热风吹在我脸上。
很快吹干了眼泪。
泪痕扒得我脸颊难受。
我愕然望着杨海远去的背影。
一股怨气从脚底瞬间升到了头顶!
这时,我爹拖着断腿爬过来。
他仰着头,双手掐住我的腿。
「你这个狠毒的女子。你娘被打死,我的腿被打断,你弟也快没气儿了,你一个眼泪瓣都没流,来了个臭小子挨了几棒,你就哭了!」
村里人这时想起了这档子事。
全都围上来。
「小小年纪,才十二,就开始想男人。」
「真是歹毒!」
「可怜她那个娘,就这么被她害死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们。
真希望,族长当初毒哑我的时候,一并连我耳朵也弄聋了才好。
这些恶言恶语。
让我听着。
我却无法辩驳。
这滋味。
比挖心挖肝还难受。
说我才十二就想男人?
可有谁知道,自从提了灯,他是第一个给我水喝,给我饭吃,问我疼不疼的人!
说我歹毒?
他们挖了我的骨头,将我全身钉上桃木钉,把果子酒里放上哑药的时候,他们不歹毒?
说我害死我娘?
难道不是他们的欲望无穷无尽,非要拿我娘逼着我哭,村长才打死了她?
恨意滔天。
我浑身颤抖。
绑着我的木架子被我带得咯咯直响。
两盏红灯笼里的烛火忽明忽灭。
我仰天看了眼通红的日头。
再低下头。
泪水滂沱。
村人沸腾了。
他们纷纷跪下,虔诚地祈愿。
耳边人声嗡嗡。
我咬牙切齿。
口不能言,只在心里发声。
「应验,全都应验!」
……
众人散去时,已经过了晌午。
村长着人给我娘收了尸,直接葬在后山。
我爹带着我弟,哭得死去活来。
直到村长给了钱。
才不哭了。
晚上,杨海又来守祠堂。
这次,他带着满婆。
他把满婆安置在一个小凳子上。
满婆坐在上面,手里握着两个桔子。
她没穿鞋,脚底板黢黑,在红灯笼的照射下,反着油亮的光。
杨海去打了水,将白天我娘流出来的那些血冲洗干净。
而后端给我一碗粥。
粥里放了白糖和鸡蛋。
我恨归恨。
吃归吃。
我将一碗粥吃了精光。
杨海放下饭碗,进祠堂里去上香。
这时,满婆颤巍巍地走过来。
她身子佝偻着,站起来与我平齐。
举起一只手,把里面的桔子瓣放到我嘴边。
桔子的香气飘过来。
我张嘴吃了两个。
满婆咧着嘴笑,突然又垂下嘴角。
浑浊的泪流出来。
她低声道,「提灯仙子,你莫恨杨海,他有苦衷。」
我抿着唇不语。
恨吗?
倒也算不上。
他没伤我半分。
只是让我哭了一场。
充其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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