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条命,输给了北京的一套房

小磊文学网 2021-01-10 18:25:28 27

邻居是男主播

2017年,我曾有一段租房经历。那时,我在城郊结合处租了一间农民屋,隔壁住了一个40多岁的男人。男人名叫刚子,中等身材,衣着普通,看上去气色总是不太好,也不见他上班。不过,他的房子里经常传出唱歌声。总之,这个人给我的印象很神秘。

无巧不成书。有一天,我在手机上浏览某个火遍全国的短视频软件时,意外发现刚子在里面,频繁直播和上传短视频。手机里,刚子边扭边唱,《想念妈妈》《再回首》《永远是朋友》《大中国》《流浪歌》等轮番上阵。

在签名里刚子自我介绍:“我是一名70后,患了尿毒症,虽然很痛苦,但我不绝望!请来直播间的朋友帮帮我,奉献你们的爱心。哪怕送出一朵小花,主播也会谢谢你!”

他是尿毒症患者?我很吃惊,对刚子充满了同情。不过说实话,他的唱歌水平实在不怎么样。他发布的绝大多数视频都显示是在卧室里拍摄的,摄像头正对着他背后一张横着的大床,靠床的石灰墙上贴着白纸,钉子上挂着一排秋冬的夹克和棉衣。

通过种种细节我判断,他应该是农村人。而且他的口音让我猜测他是本市下辖的Z县人。我甚至在想:他是不是因为条件太差了,连媳妇都没娶到?

曾是北漂一枚

刚子令我好奇。后来在楼道里见了面,我刻意主动和他打招呼。他非常容易接近,见人总是满脸堆满了笑。我说我在网上看到过他直播的视频,他也不遮掩,略带羞涩地笑着说:“搞着玩嘛!” 他说自己是Z县人,当过兵,以前在北京打拼,前几年检查出得了尿毒症,就返回了本市,为了便于去医院透析在这里租房住下,平时闲着没事就在网上玩直播。

对于我来说,刚子的生活是神秘的,我决定一探究竟。一天,我敲开了他的房门。这是一套普通的两室一厅的房,卧室里角落摆着一张靠墙的床,墙上的钉子上挂着衣服。我已经在网络平台上看到过这样的背景。显然,他就是在这里直播的。

房子比较简陋,连地板砖都没有铺。这里是学生和农村进城打工的低收入者才会租住的地方,而眼前的这刚子还是一个没有经济来源,且疾病缠身的尿毒症患者,显得更加可怜无助。

也许因为是邻居,刚子对我不太戒备。经过交谈,他的基本情况我很快掌握了:他父母都是农民,自己20多岁时去当过兵,退伍后回到农村,经媒人介绍,和邻村一女孩结婚,儿子出生后留在家里让父母照看,他们两口子则去北京讨生活。刚子会厨艺,在北京的小酒店打过工,自己还开过小餐馆。老婆也帮别人卖过衣服,独立门户摆过摊。

2014年,刚子时常感觉身体疲乏,全身多处关节疼痛,腿比以前也粗壮了很多。因为心疼钱,他在北京的小诊所简单开了一些药,治疗了一段时间没有好转,后来他回市里大医院一检查,居然是尿毒症!

北京自然无法再待了,刚子回到老家,老婆留在北京。

老家城区一家医院透析治疗效果更好,对尿毒症患者还有很多优惠政策,费用相对少一些,于是刚子进了城。好在在此之前,他的外甥在这边读高中,他妹妹进城打工陪读,租了一套房,刚子便和妹妹一起住在这里。每月几百块钱的房租,兄妹各负担一半。不过他妹妹早出晚归,我没见到过。

早前,刚子和妻子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在老家花了20多万盖了两层的楼房,唯一的儿子在县一中上学。未料正当壮年,他却得了尿毒症这样要命的病,不能干活挣钱了,老婆还得给儿子挣学费。好在如今政策好,绝大部分费用可以报销,不过因为没钱,他换不起肾,只得靠透析保命。

看到很多人在网上搞直播,刚子花了3000多块钱买了一套网络直播设备,尝试着在网络平台上直播。

网络直播我有一定的了解,这碗饭不是谁都能吃的,要么有才艺,要么颜值高,可是这些刚子一样都没占。他选择的网络直播这条路,十有八九“钱景”黯淡。

果然,刚子直播的收入聊胜于无。“我搞直播就是找乐子嘛,顺带挣点零花钱!”刚子自嘲般笑着说。

他告诉我,查出患有尿毒症后,很多人对他避而远之,他很孤独,没有什么朋友。在医院里做透析,对生死见得多了,也不知道死神何时带他上路。而网络直播后,他的关注度飙升了不少,人也开朗了。“在网上大家并不嫌弃我,还有很多人给我鼓劲加油,这让我很快乐!”刚子告诉我网络直播给他带来的好处。

我将刚子寻找快乐的需求归纳为“求关注”,并对此持怀疑态度。一个农村出来的汉子,重疾缠身无法自保,要快乐是能吃还是能喝?挣到钱活下去才是王道!我心里暗想。

直到第二年,刚子彻底对我袒露心扉后,我才恍然大悟,在当时情况,怪不得他需要在网络直播上“求关注”。

在北京有一套房?

2018年10月前后,一直深居浅出的刚子开始忙碌了起来。他把大小盆子、塑料桶往房子里搬,还有成批的糯米。我问他准备干嘛,他笑着回答:“老是玩着不是个事,我做一些米酒卖。”

我特意去他房子里看过一次。那天刚子穿着一件皱巴巴的土黄色夹克,头发很多已经花白。客厅依旧杂乱,地面看上去黑乎乎的。和上次不同的是,桌子和地上摆放着很多塑料方盒和半人高的桶,还有已经装好了的一壶壶米酒,浓重的酒味弥漫在屋子里。

这次刚子下了大本钱,投进去一万多,从十几天前的中秋节开始自酿米酒。米酒是Z县特产,当地几乎家家都会做。刚子做米酒的销路主要来自朋友圈,另外他在楼下路边还挂了一块广告牌。为了送货,他特意购买了一辆电动三轮车。他进了1000斤糯米,一斤米可以酿一斤酒。这批糯米做的酒都卖完的话,他可以挣几千块钱。

坐在刚子满是酒香的住处,我问了他很多问题,其中涉及到开支,这触动了他的内心。

“我要是不得这个病,现在肯定还在北京,有车有房都不算啥!”他慨叹。这次他没有再打埋伏,原原本本对我讲述了他的人生际遇。

真的看不出来,眼前病怏怏的刚子居然在北京还有一套房子!

原来,刚子和他老婆跟绝大多数农村夫妻一样,没有过山盟海誓和花前月下,感情普通、生活平淡,自从结婚后,就一起为了更好的生活而奋斗。他们对金钱有着执着的渴望,一天都不让自己闲着,一直在努力挣钱。刚子的老婆甚至比刚子还会挣钱。高峰时,他们一年收入一二十万。对于农民工来说,这是一个很可观的数字。

2009年,刚子和老婆手头有了几十万元的积蓄。他们苦惯了,节省了十几年,这时萌生了在北京买房的念头。

夫妻俩总觉得自己是山里人,做梦都想住在大城市里。对于农民来说,在城市里有了自己的房子,就意味着可以扎下根来,心也能定下来了。他们多方打听,在房山区良乡看中了一套当时总价40多万的二手房。刚子家的大事小事都是老婆说了算,老婆拍板,买!他们连同存款加上借款,首付了30万,成了这套房子的主人。中途他们提前还了一部分房贷,后来每月只需还500多块了。

2014年,刚子查出患有尿毒症时只有40岁,他在北京那套房子价值已经飙升到一两百万了。这些年他们挣的钱基本上都投到房子上了,存款很少。刚子就对老婆提出把北京的房子卖了,给自己换肾治病,毕竟命比房子大。

他没想到的是,跟他结婚快20年的老婆死活不答应,说担心手术不成功会人财两空,再就是北京的房价每天都在涨,卖房是在用钝刀一下一下割自己身上的肉。

当时他们14岁的儿子在读初二,儿子也说:“把北京的房子卖了,给爸爸治病吧!”

刚子老婆就是不同意:“就这样维持着治吧,这病一时半会又要不了人的命。”

刚子甚至提出离婚,说房子卖了钱分成三份,他拿其中一份去治病,另外两份留给老婆孩子。“要是卖了200万,我拿70万,剩下的留给你和儿子,可以吧?”他和老婆商量。

可是他老婆死活不离,房子也坚决不卖。

“保命”还是“保房”?

为这事,夫妻俩及亲友分成了两大阵营,刚子的父母、妹妹和妹夫都站在他一边,力主“卖房救命”;刚子妻子的娘家人则是另外一条战线,异口同声应该“保房续命”。

“你说,要是她得了这个病,我要不卖房给她换肾,她屋里人是不是非要闹翻天不可!将心比心,他们怎么能这样呢?”刚子郁闷地对我说。

我问:“你媳妇要是真的得了你这种病,你卖不卖房给她换肾呢?”

“那我肯定会啊,否则我岂不是黑了良心!”刚子正色回答。

刚子说,为这事他和妻子吵过,就差没动手打起来,总之妻子油盐不进。把她惹急了,她竟耍起横来:“房子是我的,你没得资格打主意!”刚子回敬:“你的?房子是你一个人买的?”老婆脖子一扬:“房产证上有你名字?写的谁的名字就是谁的!”

结婚后, 刚子和父母这些年来都当不了他老婆的家。他们买北京那套房时,房产证上确实只写了老婆一个人的名字。没想到,这事此时成了老婆捏在手上的把柄。刚子知道,老婆是舍不得钱,归根结底还是想把房子保住。可是,难道自己正直壮年的这条命,还不如北京的那套房?

刚子好几个月都在生闷气,后来胳膊扭不过大腿,就反复劝自己凡事想开一些。“我不能天天吵架怄气吧,解决不了问题。要是我有的不是北京的房子而是一两百万现金,事情也不至于这样。”他慨叹。

听到这里,我恍然大悟,原来刚子搞网络直播找乐子事出有因。张爱玲曾说:“人到中年的男人,时常会觉得孤独,因为他一睁开眼睛,周围都是要依靠他的人,却没有他可以依靠的人。”和别的中年男人相比,刚子更加可怜,在生命面对威胁时,连同床共枕的发妻都不能和他两人同心其利断金!

由于在家里得不到足够的温暖,憋屈的刚子便选择做网络直播。他唱得确实不够好,也挣不到多少钱,不过有网友为他围观点赞,至少让他觉得自己并不是随时死掉都没人会想起来的行尸走肉,世界上也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不能生气,否则死得更快

在刚子查出尿毒症的几年时间里,他听说和亲眼看到了很多尿毒症患者的灰色人生和死亡。

刚子的一个同学,小孩2岁时就得了尿毒症,同学经济条件不错,花了80万成功给孩子换了肾。几年过去了,那个小孩还是活蹦乱跳的。

在医院透析期间,刚子认识了一个60多岁的老乡。老乡退休了也和刚子一样在市郊租房治疗,有一天正透析时,人突然不行了,救护车都赶到了,最终还是没有抢救过来。

刚子还认识一个病友,30多岁长得很漂亮,老公是包工头,家里有钱。这个病友得病后就不上班了,老公把她养着。老公是正常人有生理需求,病友担心老公在外面“有情况”,把他管得很紧。后来应该是老公有什么蛛丝马迹,被她发现了,她经常生气,郁郁寡欢的,不到几年就死了。刚子将这个病友的死归罪于“心胸狭隘”——是气死的。

“得了我们这种病,要学会调整心情,尽量不能生气。要是凡事不想开一些,死得更快。”刚子对我分享他的心得体会。

一起透析时,很多病友这次还躺在病床上,下次就再也见不到了。一打听,人已经不在了。这样的事情刚子见得太多了。所以,后来北京房价多少、他那套房子值多少钱,他都已不太关心。

刚子说的这些,我后来特意找人侧面打听过。他老家隔壁村子的一个小老板,常年在市里经商,正好和我非常熟悉。农村嘛,就巴掌大个地方,各家有点什么事邻居们都知道。有一天,我遇到这个小老板,问起刚子的事情,小老板边摇头边叹息着说:“他在外头混了这些年,确实在北京有一套房子。不过啊,他屋里媳妇狠得很,他大小事都当不了家,造业……”

“别的方面呢?”我问。

“别的方面还说得过去。这几年他挣不了钱,他媳妇倒也没虐待他,一屋人包括他的吃啊穿啊住啊,凡事都不要他操心。”小老板回答。

“还是父母和兄弟姐妹靠得住”

“还在搞直播吗?”那天我问刚子。

“还在,现在玩得少了。”刚子摸了摸头,他头顶和两鬓花白的头发很刺目。一年多时间,他在网络平台上只赚了500多块钱,平时早就几十几十的取出来充了手机话费。

刚子这次对我彻底说了实话。其实从北京回来后,他家里还是有一点积蓄的,这几年来,他在啃老本。虽然透析没花多少钱,但每月生活费得1000多块。这次酿米酒的一万多块钱投进去后,他就没有余钱了。“总不能天天玩,那样下去会坐吃山空的,趁现在自己还爬得动就做点事,做这个也是想赚点小钱。”刚子说。

2017年时,刚子每两星期透析5次,这时已经发展至每两天半一次了。自从进城租房透析后,他就再也没去过北京。因为密集的疗程,他被牢牢拴在了本市,早已出不了远门。

刚子还告诉我, 2018年下半年,儿子上高三了,他老婆就从北京赶了回来,一直在老家照顾儿子,打算陪护儿子到高中毕业。为了省钱,刚子吃的菜基本上是从老家带来的,所以每过一段时间他都会回去一趟,和老婆经常见面。他对老婆有意见,不过敢怒不敢言。

刚子说,现在政策好,他透析的费用几乎都报销了。如果费用不报销,他不敢想象自己现在的生活会是什么样。

他平时很注意饮食起居,尽量不生病。生病和透析是两回事。如果生病住院,对他的身体是摧残,也会增加他自掏腰包的费用。对于他来说,活下去,尽可能活长久一些,是他的人生目标。如果能卖自酿的米酒挣点生活费,那就再好不过了。

其实刚子并不甘心坐以待毙,他在蛰伏。

后来他告诉我,他特意偷偷找到当律师的同学咨询过,同学说房子是他们婚后购买的,是夫妻共同财产。“儿子是知道我想卖房治病保命的,他支持我。等他高考完了,我就去法院起诉,我要告她!”他对我说。他口里的她,是他老婆。

刚子还说,为了儿子,他必须暂时选择隐忍不发:“儿子高考是大事,我不能影响他。”我问他:“你媳妇知道你的打算吗?”“肯定不会让她知道啊!不过我家里人都知道,他们和我一条心。关键时刻,还是父母和兄弟姐妹靠得住。”他回答时异常冷静,仿佛在讲述一件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

后来我搬离了那个地方,再也没有见到刚子。

今年高考成绩宣布后,我在网上问过刚子他儿子考得怎么样。他说儿子发挥失常,只考上了一所二本院校。至于别的事情,我不好意思多问,他也没说。

再后来,我和刚子就没有了联系。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或者现在还在不在人世。

(文中刚子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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