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那棵树

小磊文学网 2020-06-19 02:22:22 778
总时不时想起一棵树,如故友,像亲人。

不是偶尔的心血来潮,是一种情绪,长期积压在心底,一直魂萦梦绕。让人一不小心就会陷入沉思,欣然或者默然。

想起小时候,七八岁的样子,已是初夏,微黄的麦穗散发出醉人的香味。一群孩子,散学早归,赤了脚,将鞋子用鞋带拴着,前后各一只背在肩上。地面上有软软的黄土,踩在上面,一股热气立即从脚心升腾上去,像被窝,又像母亲的怀抱,很温暖。弯弯曲曲的田间小道,两边是茂盛的梧桐树。此时,桐花已开,一阵微风掠过,小喇叭一样的粉红色花朵簌簌落下。踩上去,一脚一个,“啪啪”作响。

最喜突然惊雷四起,大雨倾盆。穷人家的孩子哪有什么雨衣雨伞?!不打紧,立即折两个桐树叶来,幼树的叶子,非常大,有个细长的柄,像伞把。听着大大的雨滴,“噗嗒噗嗒”地敲打在头上,看着它们在四周织成晶莹剔透的珠帘,悦耳,惬意。再把桐树叶的柄外面的皮抽掉一根,轻轻地将柄劈开,就做成了一根桐笛。吹着桐笛走在初夏的雨天里,是我难以忘记的温馨画面。

思念故乡,很多次就是莫名地思念老家西地里那羊肠小道,还有路边那些年龄很大,最不起眼的泡桐树。

北方最常见的泡桐树,卑微而坚强,低贱却高尚。再艰苦的环境,随便一抔土,甚至砖瓦缝、墙角处,它总是逆来顺受,又随遇而安。不起眼,不争论,那样的默默无闻,又惊天动地。挖掉今冬一棵大树,化身明春一根椽檩,建起了高楼大厦,而且来年又在它被砍倒的地方再还你几株幼苗。看吧,只是极细小的幼苗,十几日不见,转眼已是亭亭直立,忘记了伤痛,又讨好一样为路人遮风挡雨了。它就这样以生命的韧劲、生长的速度让人吃惊,让人赞叹!一如我们苦难的父母,终日黄土地刨食,最爱说的一个字就是“中”,捧起粗瓷大碗,宽宽的面条,着点油盐,一朵大蒜,蹲在墙根,“呼噜噜”两分钟就能干完。

爷爷家的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树是桑树,一棵也是桑树。只不过一棵是红桑葚树,另一棵是白桑葚树。两棵树,相距十几米,红的那棵旁逸斜出,白的那棵高大挺拔,像夫妻静静凝视着彼此。至于它们的年龄,估计爷爷奶奶才能说得清。记忆中,我七、八岁的时候,两棵树都早已如木桶那么粗了,面皮沧桑,年轮斑驳。每逢桑葚初红,几乎是全村的小孩子们,男娃子、小妮子都眼巴巴地望着呢。我们爬到树上,躺在拇指柯杈上,摘一嘟噜桑葚,优哉游哉地大快朵颐。小一点的孩子不会爬树,在下面急得哇哇哭,哥哥姐姐地叫个不停。树上的孩子,一边往嘴里大把大把地塞着桑葚,乌拉乌拉地说:“别哭啦,我晃啦!”一边使劲地摇动树枝,或者跺脚。树下便下起了桑葚雨,熟透的桑葚噗噗嗒嗒地乱掉一地,小孩子一哄而上抢着拾了吃。大家都忘了,树的下面其实是奶奶家的粪坑。

老家的院子里有几株枣树,不知是哪位先辈所在,分爨时恰恰留给了我们而已。门楼那棵高大些,是尖枣,母亲说叫:“马牙枣”。大人们都说它能做活儿,每年都结很多果实。每年谢枣时,会有一簸箕之多。连续很多天,馏熟的枣子便成为了我们最好的果铺。味道很好!堂屋门前也有一棵,其状如龙,越过房檐直上屋顶,结的果子是圆的,名字似乎叫:“柿子枣”。小时候的我顽皮异常,总爱光着膀子爬上去,踩在房顶上摘枣子。树上有长长的刺,还会有虫子,身上被扎或者被咬是常事,又红又痒的。但是,只要枣子将熟,便迫不及待爬上尝个鲜,其实枣子不熟,木涩涩的,一点也不甜。

父亲一辈子都在种树,大部分种的是泡桐树,我不知道他到底栽了多少棵树,只记得他常常扛起铁锨,拉着板车去栽树。记得他喜欢一次一次地双手抱着树,一拖一拖、一揸一揸地细心地量着,像农民守候着庄稼,他心里充满期望和喜悦,像父亲慈祥地打量着孩子,欣喜地觉得孩子又长高了;父亲一辈子又都在盖房子,先盖的土房,又盖的“葫芦头”瓦房,接着盖了大屋檐的瓦房,后来又盖楼房;先给我大哥盖房,又给我二哥盖房,再给我盖房,接着给我大侄子盖房,现在又准备给我二侄子盖房……七十多岁老父亲,已经盖了六次房,他用自己的双手养活了四个孩子,为每个孩子都努力创造一个“安乐窝”。可是,他自己却说住不惯楼房,常常说还是老家的那间不大的瓦房舒服。

我有时候在苦苦冥想,故乡到底给了我什么?是一条弯曲的小道,几棵苍老的泡桐树吗?又或者,我爬了几次树,掏了几次树上的鸟窝吗?我已中毒良久甚深,思乡的蛊毒时发,频频失态无状。南方物华天宝,香樟、桂花、紫薇,不一而足,寓居之地更是“后皇嘉树”目之所及处皆是。像我北方鄙陋俗夫,竟然独恋无大用的泡桐树、歪扭扭的老枣树,在那些爱菊、爱莲者面前,我心中的这些“小九九”,像是一种不良爱好,不敢见人。也怕说出来无人能懂无人愿听,总觉得既不值一哂,也不足于外人道也。可是,谁又能理解一个“毒瘾”发作者夜半抓耳挠腮的窘态呢?

十几年前,老屋拆了,枣树也砍掉了。院子里的楝树、椿树、榆树、槐树……也都一棵一棵的被伐掉了。我已多年没有吃到老家的枣子、榆钱、香椿叶和槐花了,味蕾简直已见异思迁了。不过,一个人想家、想父母的时候,总想起老屋旁边那几株枣树,想起那几株枣树的时候,也时常想起母亲在树底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轻声叮咛,生怕我摔下来。

将近三十年过去了,奶奶已经去世了二十多年,爷爷也于十五年前作古,坟茔之前的松柏早已郁郁葱葱,老家的阡陌早成坦途,水泥混凝土也替代了茅檐土墙。我不知道我还能否找到回去的路?只是,老家总在梦里萦绕,年龄越大岁月越久那些场景却越来越清晰,隔一段时间就要不由自主地回放一次。

面对一棵家乡的泡桐树,我竟无语。想起远在家乡的老父亲,忍不住泪流。我已无法言说这两者之间有何相似,我怎么用语言去表达?或者说,用什么语言能表达?但是,我确信对于他们,我的内心充满十足的感恩。

女儿常常说:“爸爸是大树!”我并不高大魁梧,只是我注定要成为她心中的“大树”。小时候下雨了,父母总是把衣服脱掉让我搭在头上,怕我着凉。每次回老家,喜欢一个人雨天行走在屋后的桐树林里,雨滴虽大,茂密的树叶已替我挡去很多。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此时,总忍不住唏嘘长叹!又转念一想,如今老屋拆了,枣树也锯掉了,我的两鬓过早染霜,膝下女幼,而父母也衰老了。又长叹一声,眼泪几乎坠下……

老家盖房,房屋封顶谓之“叠大脊”,要放炮,并杀鸡宰鹅好好请师傅们吃一顿。还要在泡桐做的脊檩上贴对联,请族上的老夫子毛笔书写“金梁玉柱”等吉言。

泡桐,木材纹理通直,结构均匀,不挠不裂,易于加工。声学性好,共鸣性强,可制作乐器,河南兰考就有大小乐器厂上百家。纤维素含量高、材色较浅,是造纸工业的好原料。气干容重轻,隔潮性好,油漆染色良好,可供建筑、家具、人造板等用。叶、花、果和树皮可入药。有较强的净化空气和抗大气污染的能力,是城市和工矿区绿化的好树种。适合制作航空、舰船模型、胶合板、救生器械等。 我不敢断言,恐怕这个世界上把泡桐当做城市绿化树的不多,兰考算一个。且不说这些,单说泡桐大树做脊檩,其次的做二檩子,再小的充椽子。树枝和树根也可当柴。树叶青的时候喂羊,干的油分高,是连阴天最好的引火柴。

北方的泡桐树,属玄参科,因为生长速度极快,所以木质疏松。无数座房屋拔地而起,却是它们撑起了金梁玉柱。我突然想起,这里的山沟里有一种树,百姓俗称:“铁浆树”,属乌冈栎科。好伟岸且阳刚的名字啊,几十年如一日,生长极为缓慢。但是,也只是在深山中受人远远的膜拜而已。于斯民何益之有?北方的老父亲,是206块骨头的血肉之躯,却如木质般坚硬。

也许,我要用一生的光阴思考,人生苦旅,是谁为你栽树?又是谁为你遮风挡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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