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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njunhua 2023-01-13 15:12:26 309
把斯柯达送修之后,关澜去母亲那里接尔雅。
她没让齐宋送她,是不想引起误会,也是因为需要时间考虑他的提议。
网约车开到沁园小区,已经是傍晚六点多了。秋天日落得早,天黑下来,一扇扇窗口灯光盈盈。
走进家门,陈敏励正在阳台改成的小书房里跟着视频课练毛笔字,头都没抬就知道是她,说:“尔雅在屋里写作业呢,厨房还有饭,你吃了再走吧。”说完继续悬腕写着,自得其乐。
陈敏励今年 62,55 岁退休之后又返聘了几年,真正离开 A 市无线电研究所不过三年时间,闲下来报了老年大学的书画班,虽然最近因为疫情,总是断断续续地停课,但师生友谊不断,微信群里每天在线打卡,时常还搞个聚会什么的。
关澜应了声,放下包去厨房找吃的,边吃边看钉钉上尔雅被吴老师打回的英语作业。
全都是上网课那几天布置的,老师要求面对镜头,闭眼背诵课文。
别家孩子不合格的原因是背得不熟,磕磕吧吧,或者漏了段落。只有尔雅头上出角,视频拍的不是脸,而是个白底带小圆点的东西,按在英语书的封皮上,画外音是背诵的声音。关澜反应了一下,才认出来那是只穿着袜子的脚,一口汤差点喷到餐桌上。
几筷子把饭吃完,她收拾了锅碗,进里面小房间去看尔雅。
那本来是她的房间,现在家具和格局都没变,只是现在换上了“新涂装”,墙上怪盗基德的海报,写字台上一排精灵宝可梦。
对照备忘录检查,当天的作业倒是快写完了。她要尔雅赶紧重新背英语,拍好上传钉钉。
尔雅却回嘴,说:“我脱了鞋踩的,为什么不行?”
关澜噎了噎,反问:“这是穿没穿鞋的问题吗?”
“那你说是什么问题?我用脚踩着,肯定就看不了书啊。”
“这样对老师礼貌吗?还有,如果你抄一遍拿手里读呢?”
“没证据你凭什么这么说?”
“你上学背个书还要跟老师讲证据啊?”
“老师就能不讲理吗?”
……
“都好好说话,怎么又吵起了?”陈敏励在外面听见声音,也就随便劝了两句,搁下毛笔,拿手机拍自己的作品,去书法群里打卡。
关澜闭了嘴,心里却还是觉得奇怪,因为过去母亲对她要求很严,在学习上更是从来不能打一点折扣。她要是考试成绩不太理想,只敢偷偷让关五洲给她签名。可现在遇到尔雅的问题,陈敏励似乎自动退到了隔代模式,佛系而慈祥。
有些想法也变得糊涂起来,就比如她问起黎晖提过的那个联排。
陈敏励确实想买,因为好几个书法群里的朋友都买了。关澜提出不同意见,说太偏远,那里都已经出了 A 市,到医院看病什么的不方便。
陈敏励却让她别管,说:“我的事我自己能解决。”
关澜噎住,答:“行,我不管了。”
一直等到带着尔雅出了沁园小区,两人站在路边等网约车的时候,关澜才开始自我反省,刚才确实是过激了点,几句话全都是反问句,恰好就是育儿书里说的典型错误沟通模式。
“书包重不重,我帮你背。”她伸手过去。
尔雅躲开,笑说:“妈妈我比你还高呢。”
关澜也笑起来。每每想到这件事就觉得神奇,曾经趴在她胸口的那个红通通的婴儿,竟然变成了眼前的少女,而这个变化发生的过程有时候短得好似一瞬,有时候又漫长得宛如一生。
“妈妈你的车呢?”尔雅又问。
“坏了,送去修理了。”关澜解释。
却不料尔雅紧接着就对她说:“告诉你个秘密啊,爸爸说要给你买辆新车,特斯拉,都已经定好了,我选的颜色……”
关澜一滞,打断:“等会儿到家你赶紧把英语作业补了,老师又在催了。”
尔雅嘀咕了句:“爸爸说这老师有病。”
关澜一时无语,缓了缓,才又道:“刚才的事,我跟你道歉,不该说你是抄一遍照着读的。”
尔雅听着,点点头。
“但你爸爸这么说老师也是不对的。这件事最主要还是对老师不礼貌,既然作业有明确的要求,你就应该按照要求完成。”关澜继续说下去,声音比之前温和,但还是觉得无力。
尔雅总之扫了兴,网约车来了坐进去,一直没再跟她说话。
关澜不确定她听进去没有,也没再说什么。有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尔雅也许真的不适合这种教学模式。
自从上小学开始,黎尔雅学习就不太灵光,偷懒,粗心,写错别字。
陈敏励觉得奇怪,自己家的孩子明明都是很聪明的,私底下说,是不是像黎晖家里人?
但黎晖家往上数好像都是清北,估计也在想,是关澜这边的基因出了问题。
最后还是关五洲出来顶包,笑说:“破案了,破案了,尔雅一定是像我,我小时候读书就不太行,所以才上的美术学校。”
那时,关五洲还在中学里教书法和美术,只要有空就管接管送,并且多买了一套小学教材,每天闲下来就备备课,好给外孙女辅导作业。
以至于尔雅到现在还时常自嘲,说自己的语数英都是美术老师教的。
后来,父亲走了,又轮到关澜一遍遍地督促尔雅订正重默。
她至今记得,小溪的“溪”字,右边下面那个“大”,曾经无数次被尔雅写成“小”。
李白诗里的那句,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被默写成“白发三千丈,冤仇四千丈”。
那时跟赵蕊诉苦,赵蕊搬出 HR 的民间科学来,说这大概就是遗传学上说的智商均值回归。
黎晖听说,却无脑站孩子那边,说:这明明是造字的不合理,小溪小溪,下面就该是个“小”啊。
最近几年,她与黎晖之间的关系逐渐平和,在她见识过的离异夫妻中间更可说是模范了。
但黎晖作为父亲,一向扮演的是只管给孩子吃糖的人,她却是要带孩子去看牙医的那个。
如果问孩子喜欢谁,更想和谁在一起生活,结果可想而知。事情往往就是这么不公平。
两人当时分开,几乎一无所有。但黎辉现在的事业终于有了起色,虽然占的股份有限,业务上也只负责其中最不赚钱的电竞部分,实现一个收敛版的财务自由还是没问题的。
平常人遇到这种事大多会不甘心,在来找她打离婚官司的人当中,有种说法叫做“摘取胜利果实”。很多人拖着不离,谈财产的时候提出不可能实现的条件,甚至不顾脸面不顾后果地去闹,就是因为不甘心。
而她,并不想要黎辉的胜利果实,只想他别反过来摘她的。
自从察觉到黎晖有变更抚养权的意图,别人那里都不能说,只能跟赵蕊吐槽。
赵蕊又拿出略懂的心理学,说:“青春期就是这样的,每个人到了这个年纪都会想要脱离小时候的养育人,开始追求完全不一样的一套东西。心理学上有种说法,父亲的角色对青春期的孩子非常重要,就是这个原因。”
“可为什么是父亲呢?”关澜当时问。
而赵蕊回答:“小时候在家苟着,离不开伺候吃喝拉撒的那个。大了之后逐渐踏上社会,眼界不一样了,想要的东西也不一样了,自然就会崇拜更有社会地位,更强有力的那一方,家里那个成了两看相厌碎嘴叨叨的老妈子,人就是是这么现实的。”
可为什么更强的那一方只能是父亲呢?关澜还是想问。
那天晚上回到家中,她整理了自己这几年发过的文章,做过的案子,弄到一半收到钉钉提醒,是尔雅重新完成背诵作业,提交上传了。
她舒出口气,用家长号发了信息过去,说:小雅你真棒,mua
那边设了自动回复,您@的用户正在疯狂写作业中,请稍后再@

关澜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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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深夜,尔雅已经入睡,她才把改好的履历发给齐宋。
那边正蹲着给猫铲屎,空出手来看了看,明知故问:考虑好了?
考虑好了,关澜回答。
她要挣钱,但也不光是为了挣钱。
2022 年 1 月,于莉娜硕士毕业回国,开始在 A 市滨江区一家券商投行部实习。
办公室在 Q 中心高区,落地窗正对江景,出门就是繁华商圈,总之一切都让她想起动画片里麦兜的独白:长大之后,我要在中环做 office lady,中午出去吃个饭,逛个街,再买个包包。
她自以为也过着这样的生活,上班,加班,喝咖啡,吃商务套餐,足够泯然于众。
直到几天之后,在茶水间听到同事八卦,说:“你看到我们组里新来的那个 intern 吗?澳洲回来的,排名不知道几百开外的大学,上班第一天就收到个大花篮,搞得好像开业剪彩,然后中午 MD 就请她吃饭去了。”
旁边人只是笑笑,说:“VIP 呗,有什么好奇怪的?”
于莉娜轻叹,却又无可辩驳,因为当天中午 MD 又叫了她一起吃饭。
那是和另一家券商机构组的局。在座的人大都有些年资,餐桌上的谈话她不大懂,也不想去懂,直到有人给她介绍,说:“Lena,我们天齐跟你是同乡。”
说话间,手指向她对面一个男的,年纪跟她相仿,看上去就知道也是新人。
她朝那人点点头,说:“你也 Z 省的?”
本来只准备认个同乡,不料对面人却连名带姓叫出她的名字:“Lena?于莉娜。”
那口气简直就像是小学生在喊同班的女同学。
她困惑地看着他,脸上带着不失礼貌又有点尴尬的笑。
“不认识我了吗?”他也笑起来,而后左手食指指指自己右手的手背,说,“是我呀,谢天齐。”
看到那个指手背的动作,她才想起他是谁。
大约十九年前,两人都才五六岁的年纪。家乡小城新开业的服装市场刚刚剪完彩,他们在门口一地蜡光纸碎屑的红地毯上玩。
她手里拿着一版贴纸,揭下一张贴在他手背上,说:“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有贴纸关系的了。”
他问她:“贴纸关系是什么关系?”
她一本正经地给他解释:“就是你要了我的贴纸,不能再要别的女孩子的贴纸。”
他点点头,半懂不懂地。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之所以还记得,是因为后来总是被反复地提起,简直可以说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桩黑历史。
从五岁到七八岁上小学,谢天齐的母亲看见她一次就说一次,说她是天齐的未婚妻,他们家的儿媳。但她母亲却又表现得很不屑,面子上淡淡地,从来不接那茬。两厢里的态度让她无所适从,等到大了些,懂事了,更是看见谢天齐和他家的人就躲。
后来,她父母在各地开了更多商场,控股公司也不在小城了,一家搬到 A 市常住。那几年,谢天齐家的服装生意好像做得也很不错,从租铺位到开专卖店,广告打得到处都是,上面用的都是外国模特,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很乡土。
她在聚会上偶尔听大人提起,说谢天齐上了哪个学校,谢天齐也出国了什么的,跟她的轨迹其实差不多,但两人就是没再见过面。
此时餐桌上人多,不方便讲话,他们只简单叙旧几句。
直等到饭吃完,一帮人从餐厅出来,大佬和大佬走在一起,他俩跟在后面,慢慢拉开距离。经过一家星巴克,谢天齐提议,索性溜号买咖啡去了。
两人站那里排队,这才算真的聊起来。
谢天齐问:“你是怎么上这儿来的?”
莉娜说:“毕业前好多面试,一个个地主动要我去,我每天就点兵点将抽个幸运老板跟我唠嗑。”
谢天齐笑,说:“我也差不多,可我就没你这么轻松,因为总是想不出来跟他们唠什么。”
莉娜说:“就瞎聊呗,问薪资的时候狮子大开口,问职业规划就画大饼,问我还有什么问题,我就把大佬做的行业里里外外都问一遍。”
“怎么问啊?”
“请问贵团队的发展路径是怎样的?您觉得某某业务领域在中国市场前景如何?爆点是什么?营销链路如何打通?……”
“搞得人大佬一脸懵,心里说是我面试你,还是你面试我?”谢天齐接口,描绘那个场景。
莉娜哈哈大笑,笑完了却又轻叹:“其实,我本来学设计学得好好的,以后也想干这个,可家里非让我转金融,什么蒙特卡洛模型,什么 ROI,都是个啥?跟我有什么关系?……”
谢天齐也跟着静下来,过了会儿,才看看她道:“你还是小时候那个样子。”
莉娜也看看他,忽觉神奇。
他们差不多时间回国,现在干的活儿也差不多,办公室离得很近,甚至从窗口望出去就能看到,只要不出差,惯常吃饭就是这几栋楼里,很可能早就几次擦肩而过,只是不认得了。
这就是于莉娜与谢天齐重逢那天的情景。
早晨七点五十,齐宋约了关澜在至呈所楼下见面。
晨光穿透玻璃高墙,斜照到大理石地面上,他看着她从大堂另一边朝他走来,这一次穿了成套的西装,再挂上那副跑江湖的面具,淡定,自信,手上还是大包小包。
但此地到底不是她惯常的主场,可能只有齐宋看得出她身上些微的拘谨,和之前几次做案子都不一样。
他递给她一块访客门禁卡,带她进闸机,一边走一边问:“怎么样?”
关澜点头,说:“准备好了。”
“紧张吗?”他又问。
她这才一笑,自嘲:“没见过这么大的老板。”
“出圈第一个案子就得大一点。”
“出圈?”她意外。
齐宋笑笑,不答,等进了电梯,自然转换话题,说:“你的车修好了吧?”
“嗯,今天就是开车来的,”关澜点头,猜这是为了帮她消除紧张情绪,便也跟他聊,问,“马扎怎么样?”
齐宋说:“会不会聊天啊,光问猫?”
关澜回:“人我看见了呀。”
齐宋笑,叹了声道:“那你也别问我,我这一阵都没怎么见过它。”
关澜说:“你怎么养猫的,它没事吧?”
齐宋辩解,说:“小子自己跟个野猫似的,总是躲着,算算日子差不多该带去洗澡了,可就是抓不着……”
对话在此处稍稍停顿。轿厢的抛光金属内壁映出两个人,液晶显示屏上的数字不断变幻着。细想,竟是一个再次邀请她去他家的语境。
但门已在这时滑开,一个温柔却机械的女声语音告诉他们,37 楼到了。
两人走出电梯,正遇上姜源从对面另一部电梯里出来,看见齐宋就招呼,说:“齐律师上钟啦!”
骚话出口,才发现旁边还有关澜。
姜源是认得她的,看看她,又看看齐宋,脸上带着笑,也不先问。
“姜源,姜律师,”齐宋淡定,给他们介绍,“关澜,政法大学的关老师,你上中和北大的校友,上次金融法商论坛见过的,我推荐了她做这个案子家事法方面的顾问。”
一次性把所有要素都交代清楚,省得姜源瞎想,还得去别处搞情报。
“哦,哦,”姜源略欠身,朝关澜伸出手,说,“我比你高一届,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
“当然,”关澜点点头,与他一握,竟然也记得,说,“学长你那时候还来接过新。”
姜源好像没想到两人如此坦然,一时倒摸不清他们的路数,只跟她打听:“是什么案子啊?”
齐宋当场戳穿他,说:“你今天这么早来,不也是为了见这个客户吗?”
姜源这才笑了,感叹:“人家是白手起家的成功学典范,号称几十年如一日每天早上四点钟起来办公,这时候已经大半天过去了。不像我,昨天晚上加班到十二点,回到家好像才睡下,又要爬过来……”
三人边说边往里走,齐宋拿出手机,一路发消息给关澜,提醒:姜是并购组的。
关澜已然会意,回:所以这次不光是富豪嫁女,而是门阀联姻。
齐宋:有准备吗?
关澜:OK。
进入会议室,稍等了几分钟。八点整,门又被推开,三人起身,看着朱丰然、王乾带着那位成功学的典范走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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