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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njunhua 2022-11-25 15:33:05 17
封后大典那天的杀戮,谁主谋?
我同皇帝去给太后请安,太后三言两语,把自身嫌疑摘得干干净净。
她招手叫我过去,又和蔼可亲地拉着我的手,仔细端详我,笑得温和:
「好孩子,这没外人,咱娘几个就说些掏心窝子话,早些时候只听说你端庄贤淑,母后还道大约相貌寻常,才拿品行来夸,没曾想,左相这是把你藏着掖着,怕你这齐全模样,传出去叫人惦记啊……」她一边笑,一边拍我手背,十分亲热:
「瞧瞧这周正模样,母后是越瞧越欢喜……」
太后笑的时候,那微微上扬的眉眼,虽落了时光痕迹,褪了色,仍有几分姿艳。
那风韵眉眼,有两三分熟悉。我没有道理地对太后生出一点好感。
太后姓卫,卫家血统总是得天独厚,清一色的绝色美人,无论男女。
我低头不语,带着羞赧的笑。
太后搭这台子亲亲热热的戏,不需要我唱和。
站在一边的皇帝接过话,微笑道:
「敏儿脸皮薄,可禁不得母后夸。」
他一边说,一边走过来,亲和地把手搭在我的肩上,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
我稍侧头,瞧他。
他望着我的目光缱绻缠绵,和我们独处时那清冷目光截然不同。
太后拍他手臂打趣,笑:
「哟,瞧瞧老二,娶了媳妇就忘了娘,怎么,还怕母后拐了你媳妇?」
皇帝轻轻勾我耳坠子,笑:
「母后说笑了,她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模样瞧着机灵,其实还是一团孩子气,糊里糊涂,笨口拙舌,指不定怎么就得罪人了,往后有母后疼着她,照看着她些,儿臣也放心些。」
太后拊掌笑起来:

「得得得,瞧你这护眼珠子的劲儿,这如珠如玉的媳妇,要是少了一根头发丝,母后可担待不起。你自己的媳妇,自己疼着,自己看着,旁人可不敢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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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着笑着,那笑容就淡了些,似乎忽然想起来什么,漫不经心问:
「薛美人说是我指使她的?」
她说着,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唉,我一把老骨头,一只脚迈进棺材了,没剩几天活头了,又何必折腾呢?早些年,母后手段强硬了些,得罪了不少人,现在逮着机会,他们就见缝插针地往我这泼脏水……」
皇帝面不改色,笑道:
「母后的滔天恩情,儿臣没齿难忘,薛美人猪油蒙了心,也不知受了谁的指使,这样陷害母后,朕已经把涉事的一干人等都诛了九族。」
太后面色不变,风平浪静拉了他的手,叹了一声:
「咱们孤儿寡母,这些年,风风雨雨不容易……母后老了,最近常常想起来,你刚登基那会,小小一个,还要母后抱着才能坐稳宝座,朝堂那些个豺狼虎豹,瞧着你小,总作势欺上天来,娘跟他们天天斗……白天斗,夜里还要哄你睡觉……眼一眨,孩子都娶媳妇了,独当一面了。都说皇家寡恩薄情,我是不信的。娘对你,同全天下的母亲是一般心思的,都是盼着自家孩子好。别人朝我泼脏水,我也不再多加解释了,清者自清……」
皇帝笑了笑:儿臣定当与母后同心同德……」
……
宫里头的人,面具戴久了,与脸庞镶嵌融合在一起,自然不作假。
一场母慈子孝的戏,太后和皇帝从头唱到尾,我只顾旁观。
出了宫,皇帝决意要把我这个观众扯上戏台子,他突然转头问我:
「皇后,你信不信薛美人的话?」
他的目光像清透的、寒冷的镜面,照到人脸上来,能鉴别真伪。
问话暗藏锋芒。
我不信薛美人的话。
虽然薛美人是太后的人,可是,这场动乱牵连铲除的,是太后的人,皇帝是最大的受益者。
真相如何,并不重要。
对他们来说,薛美人只是一颗棋子,死了也有用。
皇帝只想知道,我代表的端木家族选择相信谁。
信薛美人,意味着选择皇帝,不信薛美人,意味着选择太后。
太后与皇帝不过表面其乐融融,实则势不两立。
早些年,太后是绝对的东方压倒西风,可自打卫家幽冥谷一战落败,皇帝收拢了大半兵权。
现在局势,本是太后落了下风,但祁连山一役,春风吹,野火生。
局势瞬息万变,这是一个五五开的赌局。
端木家本无意党派之争,可父亲为左相,门生遍布朝野,树大招风,想作壁上观,两位掌权者都不会同意。
无论是太后,还是皇帝,都想收拢端木家。
我摇了摇头,真挚地望着皇帝,微笑道:
「臣妾什么都不知道,请陛下示下。」
他盯着我,从唇角逼出冷笑:
「皇后,你知道什么人在河里最容易淹死吗?」
我平静地望着他:
「不擅泅水之人。」
他摇了摇头,俯下身,很近地靠近我,低沉道:
「不对,是脚踏两条船之人。皇后,你要牢记,宫里头只有一个主子。」
皇帝在威胁我。
滚烫的、热辣的烈酒从喉咙,一条火线腾腾地烧到肺、心。
脸颊、脖颈、手臂……浑身上下,仿佛都被架在烈火上炙烤。
咳得止不住。
和我并肩同坐的皇帝轻轻抚着我的背,轻叹着:
「跟个孩子似的……」他递过来水,喂我。
右边,第三座,三公子,眉眼堆积着无数的阴戾,乌云翻涌。
我设想过无数次重逢,没想过重逢来得这么快,以这种方式。
太后设了个百官宴,恰巧也邀请了三公子,他是她的侄子。
入席时,我莫名地心慌意乱,一不留神崴了脚。
皇帝把我抱进去,他是做给太后看的。
我漠然地依在他臂弯里,没有任何预备地、猝不及防地和三公子对上目光。
他的目光绞缠着我,惊、怒、狠、深,像一场隐在风平浪静海底下的、急剧的、蓄势待发的风暴,指不定什么时候发作,掀翻桅杆巨舟,摧天毁地。
他捏着的那个夜光杯,在那发青发白的指节里,几近迸裂。
我疑心,属于我的血淋淋的心变成了夜光杯,被他攥在手心,反复揉搓,捏紧,破碎,鲜血四溅,滴滴答答、淋淋漓漓地往下淌着血。
三公子在生气。不同寻常地生气。
为什么那么生气?
他不是打了胜仗吗?他不是充满希望去找阿芷了吗?
为什么这么生气?为什么对我这么生气?
我很快把目光移开,我受不了那样的目光。
落了座,耳朵嗡嗡地,我什么都听不见。
好像天塌下来,不断涌动的浮云把我的视觉听觉都屏蔽了。
我只想逃走,躲起来,我不想见到三公子。
尤其是这样对我充满敌意的三公子。
是怪我没有表明身份吗?还是怪我不告而别?
可是,不是一切,如我们约定的吗……
他不是如愿以偿了吗?
我百思不得其解,可是他的目光让我如鲠在喉。
酒一茬茬地喝。
一道平静的声音响起,那样平静,可是却像下得湍急的冰雹,四面八方朝我砸来:皇后娘娘,同我一位故人有些相似……」
我剧烈地咳起来。
太后笑:
「什么故人?敏儿这样的容色,天底下哪里去找第二个?」
我忍不住掀起眸,偷偷觑过去,他的面色苍白凄冷,透着点阴冷的青,很沉、很低的声音:那个人,花言巧语,鬼话连篇,狼心狗肺,不提也罢。」
他很快捕捉到我的目光,那冰冷的目光纠缠上来,阴恻恻,寒笑道:
「我糊涂了,她又怎么能跟皇后娘娘比呢,皇后娘娘这样的人,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第二个了。」
那声音一锤子比一锤子重,把我的心砸下去。
我仓皇失措地逃开他的目光。
花言巧语,鬼话连篇,狼心狗肺。
是我吗?我骗过他吗?我……
他又有什么损失呢?
他不是慢慢找回他的一切了吗?他想要的人,他那么兴高采烈地,回来找她。
他们就要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皇后,发什么呆……」皇帝忽然摸了摸我的脸颊,他敏锐地察觉到我在走神。
我猛然清醒,轻轻答应了一声,低下头去,继续抿酒。
席上有人慢慢说笑开。
慢慢提起正事。
太后状似无意提了一嘴:
「祁连山一役,卫三功绩斐然,不如让卫三重掌兵权,任骠骑将军,收复旧地。」
太后党的人连声附和。
皇帝抿酒微笑,一言不发,我坐在他身边,很快察觉到山雨欲来的寒意。
他那藏在发光的酒杯下的冷笑,在夜里尤其森寒。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百官,很快有人跳出来反驳,旧事重提。
那些脏的、臭的、不堪入目的,又是一茬接一茬。
冷嘲热讽,声浪一波盖过一波。
最后一人慷慨激昂:.....若太后娘娘执意如此,恐怕五万亡灵不散……」
以右相为首,领着一众朝臣,齐整整,唰唰跪下,异口同声:
「望太后娘娘三思,赏罚分明,以慰五万将士在天之灵……」
哪里还是为凯旋的三公子论功行赏,分明就差逼着把他押至断头台了。
璀璨的英雄,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中,不过是一枚可用可弃的惨淡棋子。
皇帝微扬着眉,不动声色,轻巧地,又抿了口酒。
我望向三公子,他低头敛眸,笔挺高鼻似孤峭寒峰,唇角压了千万钧重量,往下沉。他那雪白修长的指尖,缓缓地,纷乱地,转着夜光杯,沉默。
似乎已经习惯了,不抱希望的习惯了。
我想起那个荒芜的街头。
他紧紧抱着我,说没关系了,不要紧的。可是现在,我没办法越过千万人,去拥抱他,去亲吻他。我没办法……绝望演变成愤怒,一点点火渐渐地飞蹿。
那飞蹿的火在我心里乱成一团,我捏着酒杯,目光逡巡过百官,父兄早知今夜不太平,都告了假没来。冲动涌上唇边。
腾!有人抢先我。
太后站起来,怒火十足,十个纤纤手指头指着那一排朝臣,从唇角发出锐利冷笑:
「好,好,好啊……这会儿,一个个,挺腰杆直脖子,铁骨铮铮,顶天立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们为祁连百姓驱除大凉铁骑的呢?」
那排忠臣的脸齐刷刷一排,面色涨红。
右相不服,回:太后,臣等各司其职,也是为国……」
太后啐道:好一个各司其职,李相,你的宝贝疙瘩儿子守祁连山,差点守没了,这就是各司其职?」
嘴皮子再能耐,在铁铮铮的战绩面前,软弱不堪。
一句话,把右相逼得脖子往回缩,一把白胡子也跟着忍气吞声,耷拉下去。
右相是贵妃的爹,是皇帝的亲信,打右相的脸,等于打皇帝的脸。
皇帝脸色明显阴沉下去,他忘了啜酒,沉着眼,审视着局面。
太后继续在嘴皮子上耍锋芒,一会刺朝臣怎么不敢去祁连上阵杀敌,一会又扎他们当初怎么不拦着罪大恶极的卫三去祁连打仗,省得给西陵再次蒙羞,最后又说,错一次要死千万次的话,那守不住祁连山的那些将士,是不是也该统统抓起来问罪……
我很想为太后叫好,如果可以的话。
尖锐的嬉笑怒骂,把那些道貌岸然的朝臣刺得面红耳赤。
三公子仍在沉默。
最终,皇帝发话,他同意对卫焰论功行赏,但却提议让卫焰担任北府兵副统领一职,北府兵是晋都卫戎部队,皇宫护卫也由其负责,是权力部门。
听起来似乎是皇帝妥协了,但,当前北府兵统领是姚照,皇帝的亲信,卫焰若是任副统领,绝对落不到实权,去了也只能虚挂个名。
皇帝的盘算显而易见,与其让卫焰天高皇帝远,重振卫家军,不如,把他监控在眼皮子底下。拔断野狼的獠牙利齿,折掉苍鹰的自由羽翼,再怎么凶狠,再怎么搏杀,横竖翻不起浪花。
太后自然不甘心,正打算再唇枪舌剑。
没料到,三公子冷不防,站出来,拱手领差,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谢陛下恩旨,臣愿任北府兵副统。」
甘愿为北府兵副统,甘愿困于牢笼。
我不明白他的动机,他喝醉了,糊涂了。
他如果朝我望上一眼,就能看见我眼底的百般奉劝。
可是他并不看我,他吝惜于向我再投递哪怕一眼。
我才记起来,他似乎是对我生着气的。
我闷头喝酒。
太后恨铁不成钢,愤声道:卫三,你喝醉了。」
卫府分两房头,大房是太后的倚靠,而二房,无心政治,三公子来自二房。
但是吧,都姓卫,哪怕不选站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理儿,逃不开去。
哥哥说过,从前太后和皇帝斗得厉害,卫三公子当了一段时间统领,嫌烦,自请去边疆,守卫山河。
三公子向来追求的都是自由,理想。
他不爱权力,也无心政治博弈。
可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这么选?为什么?我心里一团糟乱。他要重新站起来,就应该到光明磊落的辽阔疆域去,而不是搅进这乌糟腐烂的龙潭虎穴中,他不该,无论如何都不该……
皇帝同样意外,他缓了缓,抿了口酒,很明显地神色放松愉悦了些,浅淡笑道:
「谈完国事,咱们自家人谈些家事吧。」
太后的神色有些紧绷。
皇帝紧接道:
「这事也是贵妃托我的。卫表弟,你也知道,阿芷是贵妃的表妹,贵妃挂心她的婚事……姑娘家是禁不住蹉跎的,现在再去找个知根知底的好人家,难。阿芷和你也是打小就认识的,你们之间的情谊,是非同寻常的……」我口中含着的那口酒渐冷,直等到皇帝曲曲绕绕说出「赐婚」二字。
没拿住酒盏,泼了衣襟。
我忽然想明白了,三公子愿意留在晋都,是因为他要守护的人在晋都。
阿芷是贵妃的人,贵妃是皇帝的人,三公子选择了任北府兵副统领,他选择了站在皇帝这一边,为了阿芷。
散落在各处的珠子被一条线串联起来,都明晰了。
我连忙找了借口,平静地离开了那个宴席。
我只能遥遥地祝福三公子,祝他佳偶天成、百年好合……
我觉得我的心头上刹那立了许多坟墓,用来埋葬梦隐寺那无数闪烁的蝴蝶的。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去的,周围的声音都隔着千山万水,茫茫的。
春甜要跟着我,她是端木家很早就放在宫里头的忠仆,我打发走她。
我茫然地四处走,走到岸芷汀兰边,蹲下去,掬一汪冷水,抹一抹脸,清醒清醒。
湖水幽深不见底,上面荡漾着一个冷月,那点冷月是很苦涩、清冷的,在纠缠的、幽魂一样的野草里,没有依靠,孤苦地荡啊,荡啊……
毫无防备,急促恶毒的冷风掠过我的背脊,一只手,紧接着,作恶,狠狠一推。
寒冷的、咝咝的水四面八方向我涌来,潜伏在湖底下的,等候千百年的水鬼拖住我的脚踝,疯狂地把我往下拽……
大意了,失策了,父兄叮嘱过的,无论什么时候,在宫里头,一定不能自己一个人走夜路,有人想我死,贵妃,皇帝,太后,他们都有可能……
端木敏活着,他们争,端木敏死了,他们可以互相诬陷。
出师未捷身先死,我真是出息了。
窒息……甜甜的、冷软的唇覆上来,我重新捕捉到那微弱的气息。
微弱的气息,逐渐扩散、蔓延、膨胀。膨胀成爆炸的,充沛的。
爆炸、充沛的气息,不由分说、不留情面地,一股脑灌入我的唇腔,恶狠狠地灌进来。灌得我头昏脑涨,够了,够了,已经够了……
可那人觉得不够,仍是抵死纠缠。
臀被托住了,腰被钳住了,那人很蛮横地,把我紧紧勾着、揽着,拨乱草,除恶水,往光的方向逃离,逃离这幽深的、无望的湖底。
离开了潮湿阴暗的湖底,意识混沌中,一双宽大的手掌,朝我的胸口用力按下来。
喉咙痒得忍不住,猛烈地咳起来,吐起来……
吐干净了,清爽了,眼睛也明亮了,世界清明了。
定了定神,看得分明,那张浓艳矜贵的脸冷冰冰地看着我。
绝对是比湖水还要冷的冷冰冰。
我满脸是水,眼泪混杂在其中,不会叫人认出来。
在这宫里头,到处都是豺狼虎豹。我是害怕的,在临死的那一刻,我是害怕的。
声音夹带了酸楚的鼻音。
「三公子,谢谢你。」
他脸上仍挂着凶相,沉默地盯着我,一道浓眉攒着,唇也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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