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时雨陆卿云 )小说免费阅读_(破雨惊枫落)章节免费阅读
成元二十年,京城,普陀寺,正是讲经之日,满山响彻钟鱼梵呗之声。 旭日东升,金光在云层之中落下,宛如笔直的箭矢,落在山中上百株梅花树上,幽香仿佛有了形,在光中浮浮沉沉。 香气由风送入解时雨鼻端,她无心去看那些如云如雾的白梅,只侧耳听着大雄宝殿外回廊下两个妇人说话。 左边那个是卖细果的张五姑,生的干瘦,只有一双眼睛贼一样亮:“文夫人怎么还跟西街解家结交上了?” 说完,她还撇了下嘴,显然是对解家十分看不上眼。 西街解府上老爷只是工部五品小吏,这样的官,在京城一板凳下去十个里面能砸倒八个。 唯一不同的是,西街解家还有一门嫡支亲戚,大老爷如今正当红,马上要补户部的二品大员一缺。 要不是看在这一门亲戚上,这西街解家算什么。 右边是文定侯夫人的粗使嬷嬷秦红姑,因来上香,她才得了机会跟着出来干些力气活。 她脸上就写着闲言碎语四个字,好不容易得了机会,自然要说上几句:“悄悄的告诉你,我琢磨了许久,觉着是给文世子相看他们家大姑娘。” 张五姑立刻嗤笑一声:“我看你是在鬼扯,也是,你在侯府里头那就是个干粗活的,能知道什么。” 文世子名叫文郁,字清石,是文定侯的独子,世袭罔替的爵位,再如何不济,也不至于给玉兰巷解家一个已经分出去两辈的旁支做媒吧。 一个是公侯之家,一个是工部五品小吏,这何止是不般配,传出去都要笑死人。 秦红姑急了:“你不信拉倒,我告诉你,越是上头的人,事儿就越乱,谁知道里面有什么猫腻。” 解时雨站在冷风里,垂着眼睛沉思。 她就是西街解家大姑娘。 今天一来,她就觉得不对劲,遇到文定侯府的人之后,让她越发觉得不好。 这里面的猫腻,恐怕还不是什么小事。 然而她能探听到的也只是这么些东西了,这事情实在有点蹊跷,让她不得不再想办法多探听点消息。 她小心翼翼离开假山石,随意找了处回廊外面坐着,看着池子里的乌龟出神。 文定侯府,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想不明白。 要说侯府去玉兰巷解家相看还有可能,怎么会找上她? 她抱着手臂想了片刻,便站起来,想要回去,出来的时间已经够久了。 就在此时,佛堂大门忽然打开,从里面喷出来一股檀香味,在阴暗的天光中显得昏昏沉沉。 里面的人出来了,和满脸茫然的解时雨正好打了个照面。 出来的人个子生的很高,穿一件黑色云缎圆领袍,气势俨然。 他出来的很急,人已经迈出门口三四步远了,才扭头去看解时雨。 解时雨这才看清楚他的样貌,是个长相非常出众的年轻人。 衣服是黑的,眉目也是浓墨一般的黑,眼神非常沉,这么轻描淡写的看解时雨一眼,仿佛就将她看了个透彻。 他身后跟着四个随从,清一色竹编斗笠,黑色短装,腰间挂刀,同时看向了解时雨。 走在前方左侧的人一手按在刀在,大拇指将刀子冲着解时雨顶开半截。 寒光一闪,是一把开过刃的刀。 解时雨猛地后退一步,脸上本就没什么血色,眼下彻底退去,只剩下一张苍白面孔,一颗心怎么也镇静不下来。 年轻人扫随从一眼,冷光湛湛:“不中用了?一个小姑娘的脚步声都听不出来?” 四个随从齐齐低头。 不等解时雨辩解自己只是路过,年轻人已经再次大步流星离开,而他身后一个随从无需吩咐,已经一把捂住她的嘴,一把拎住她,将她倒夹着带上了。 解时雨害怕的软成了一滩烂泥,背后是一层细如牛毛的冷汗,就连脑子都是一片空白。 她勉强挣扎两下,可是眼睛一瞥,就见到了这些人腰间挂着的刀,连挣扎也不敢。 既不能喊叫,也无法挣扎,她只能“呜呜”几声,盯着前面年轻人的后脑勺。 此人大步流星,而且对普陀寺十分熟悉,不到片刻就已经从偏僻之处到了山顶。 山顶上竟然还绑着个僧人。 年轻人停下,随从也跟着停下,将解时雨松开,手再次按在刀上。 然而这一刀却没有对着她,却拔出来对准了僧人,年轻人轻轻一抬手,刀尖就从僧人心口没入。 血雾喷溅,解时雨求饶的话全卡在了嗓子里,一屁股跌坐在地。 她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寒风,吹的她脑子发晕,脑子勉强转开,知道自己可能活不成了。 想到这里,她感觉身上的血都不再流动,一瞬间凝固了。 一个五品小吏的女儿死了,连一点水花都激不起来。 甚至找到尸体之后,她连一场丧事都不会有,不停丧、不入祖坟、不立碑、不厚葬,这就是一个未嫁女子死去之后的待遇。 她不想这样悄无声息的死。 鼓起勇气,她毫不犹豫的向年轻人苦苦哀求起来:“这位大人,我是西街解家的大姑娘,我、我马上就要跟文定侯府结亲了,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今天的事我会守口如瓶的!” 她知道只有朝中人才能穿这种离地一寸的云缎长袍。 年轻人逆着天光,脸上的表情全都看不清楚,他很自然的将解时雨打量一番,慢条斯理的开了口:“你要给文定侯做妾了?” 他好像对京城盘根错节的关系了如指掌,根本没有问西街解家是哪一家。 解时雨从他的语气中听出来一丝松动,甚至还带着点和气,血慢慢又涌入大脑,身上有了一点温度。 “不是,是文世子,今天文夫人就是来相看我的。” 年轻人居高临下的看她一眼:“文世子,那倒是有可能,他是个天阉。” 解时雨站在冷风里,只觉得须臾之间,又冷了几分,身上的衣裳也显出了单薄,让她在这金灿灿的日光里生生打了个寒颤。 天阉? 一句话,拨云见日。 之前所有的疑惑都找到了解释,一切不合理的地方都开始变得合理,解时雨甚至有一种恍然大悟之感。 原来是这样。 她太弱小了,以至于除去自己以外一无所有,甚至很快连自己都要被卖出去,给天阉做妻子,守活寡,背负起生不了孩子的罪名。 未来将是一片灰暗。 她过了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不想死。” 年轻人站在一片血污中听她说话,姿态挺拔,泰然自若,身上的长袍连一点褶皱都没有,越发显出一种尊贵的气定神闲。 听完之后,他垂眼一笑,似乎在心中谋划了什么:“你要嫁给文郁,我自然不能杀你,送她回去。” 他不再多说,转身就走,山风呼啸而过,将他两只袖子灌满了风,高高扬起。 三个随从大步跟上,很快就消失在解时雨视线中。 留下的一个依旧照着来时的样子,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夹住她,将她扔回了看乌龟的地方。 解时雨惊魂未定,看着水里的乌龟,几乎以为自己做了个梦。 简单将头发一抿,她迎着寒风回到钟楼。 侍女小鹤正焦急的等在那里,见她上来,看她衣裙后面多了好几处泥泞,低声道:“姑娘您......夫人和文夫人还在畅谈呢,连二姑娘都避开了,奴婢没能靠近,不知道她们说了些什么。” 她将披风给解时雨披上。 解时雨点头,心想自己已经知道她们在商量些什么了。 小鹤看着解时雨衣摆下面的血点子,心里又惊又怕,想问,却发现来了人,便岔开了话:“您那件石青灰鼠毛的,叫刘妈妈拿去给二姑娘了,说二姑娘有些伤风,还说这件也不错,哪里不错了,差了起码有十倍的价钱。” 解时雨这才发现身上的披风不是自己来时候穿的。 她凭栏而立,脸上不动声色:“这都是些不重要的事情。” 小鹤气道:“石青灰鼠毛的咱们也只得一件啊。” 她们又不是什么大富之家,这个毛那个毛,少一件也不要紧。 解时雨扯起嘴角笑了一下,不再说话,垂着眼睛往下看。 妹妹解时徽正穿着自己的披风低着头从佛堂穿过,时不时咳嗽一声,躲着人多的地方走,后面跟着她的丫鬟青桔。 她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这个人畜无害的小妹妹,脸上那一点笑意也退了下去,一点表情也没有,只有眼睛又黑又亮,是个沉默寡言的偷窥者。 没有人是真正无害的。 很快,张五姑就惊慌失措的出来了。 她环视一眼四周,见解时雨站在钟楼上,低眉敛目,眉心一点红痣,让她的面目多了一点宝相庄严,像是一尊玉刻的观音一般。 解大姑娘花儿似的年纪和样貌,文世子看上她也是有可能的。 解时雨也看见了她,带着小鹤下楼,她的身子挺的笔直,路过张五姑的时候都没有侧目,就这么走了。 张五姑一脚踩住地上一根实心金簪,等解时雨出去之后,才四下张望一番,见确实没有人出现,飞快将簪子捡起,揣在袖中带走了。 没有人知道她们之间的交易,今天的一切就会像是水融入水中,不留下一丝痕迹。 解时雨出去之后,先去了借用的客堂,换上备用的衣服:“把上面的血点子先用茶水搓干净,往后收起来不再穿了,有人问就说茶水污了。” 小鹤见她神情平静,也没有要说的意思,便压下自己心中的疑惑,捻着裙子仔细搓干净。 解时雨对着镜子慢慢梳妆。 她端详自己的面孔,是个浓墨重彩的长相,黑的极黑,白的极白,眉是长眉,眼是凤眼,睫毛浓密的扑出来,遮住了眼中重重黑影。 只是因为不大动弹,缺少一点血色。 她知道自己面目美丽,这美丽对她来说是武器,用的得心应手。 将手心胭脂抹匀,在两颊和嘴唇上轻轻一点,让自己显出几分喜色,再将头发一丝不苟的整理好,插上一根简单的鎏金杏叶簪,如此一来,就成了一个端庄大方又美丽的少女。 将一切打理妥当,她才去了“寒山亭”。 解时徽忍着咳嗽,十分安静的坐着小口喝茶,见了解时雨,连忙站起来,腼腆的叫了一声大姐。 她生的小巧秀气,头上箍着一圈珍珠,映着清凌凌的大眼睛,容长的脸蛋上,眉眼全都是恬静的。 看起来她比解时雨要小了两三岁,可实际上,她只比解时雨小一岁。 解时雨从善如流的挽住她的手:“怎么不进去?刘妈妈不是说你伤风了吗?怎么还在这里吹冷风?” 解时徽小声道:“母亲陪着文夫人在解签,我不会说话,怕被文夫人笑话,就借故躲了,大姐,刘妈妈强行拿了你的披风,我拗不过她,等回去了我就给你送过去。” 解时雨笑了笑没说话。 不等她们闲聊,刘妈妈就皮笑肉不笑的过来了。 “大姑娘,您好快的腿脚,叫我一通好找,叫两位长辈等着,这可不是礼数。” 她已经老到面容模糊,只剩下岁月留下来的狠厉和尖酸刻薄。 原本她是解时雨的奶娘,不过解时雨母亲一死,她立刻很有眼色的另投明主,给解时徽做奶娘去了。 老而有威严,她知道解时雨是可以欺负的,因此毫不客气。 “哎哟,您还坐着干什么,快些走啊,这文定侯府可比咱们玉兰巷还要尊贵。” 她上前就要拉扯解时雨。 解时雨满腹心事,没精力再去跟她拉扯,冷笑着打开她的手:“奴才拉扯主子,也不是什么好礼数。” 刘妈妈被噎住,看一眼通红的手背,忍下一口恶气。 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一个没娘的野丫头,能横到什么时候去,再忍她一阵,等夫人随便将她嫁了,看她上哪里哭去。 一行人离开寒山亭,前往文夫人暂住的厢房,还没进去,院子门外面就站着两个身强力壮的粗使老妈子。 再往里面走,四个年轻丫鬟正站在外面,屏息以待。 解时徽一见这阵仗,便不由自主抓住了解时雨的胳膊,脸上闪过一丝怯色。 “大姐......” 解时雨拍了拍她的手,带着她往里面走。 两个小丫鬟见了她们,连忙打起帘子,请她们进去,从头到尾没发出一点声音。 屋子里又有两个大丫鬟接了她们。 里面虽然是寺里待客的厢房,却规整的很干净,炭火一点烟气都没有,很是暖和。 解夫人坐在文夫人下首,一见她们进来,视线就先在解时雨脸上打了个转,笑的很是亲昵。 “文夫人听说你生了一粒观音痣,特意想看看,偏你跑的快。” 解时雨笑着走过去,神情自若的给她们行礼,任凭文夫人打量。 文夫人穿着打扮都很端庄老成,笑眯眯的给了见面礼,让丫鬟搬锦兀给她们坐,又有人沏了热茶上来,仍旧是一点多余的声音也没有。 无处不透露着高门大户的风范。 解时徽紧张的绞着手帕,后背不由自主出了一身毛毛汗,虽然文夫人的视线没有过多在她身上停留,可她依旧不由自主的靠近了解夫人。 文夫人天生就是一张笑脸,只是看着解时雨的眼神过于锐利,冲淡了她的亲切。 这种锐利,近乎于审视。 目光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很不客气,好像眼前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等着她出价的货物。 她将解时雨的每一寸都落在了眼中,最后在心里无可奈何的叹息一声:“就这样吧。” 小门小户好拿捏,和玉兰巷解家沾亲带故,也不算一穷二白。 哪怕她儿子是个天阉,不得不找一个翻不起浪来的小门小户,可她依旧觉得解时雨配不上自己儿子。 她叹息完,便勉强打起精神,将笑容放的更大一点:“听说你们两姊妹女红都做的不错,你们身上的帕子是自己绣的吗?” 解时雨站起来回话:“不是,自己绣的帕子怕掉了,没有带出来。” 解时徽越发拘谨,赶紧跟着站起来,小声道:“我也没带。” 文夫人脸上的笑意就下去了一些,对解时雨这样的态度不是很满意。 这态度并不谄媚,也不恭谦,甚至不像解时徽那样谨小慎微,你挑不出毛病,但是也感觉不到亲热。 “坐下吧,没有带就没有带,以后咱们常来常往,总能见到的。” 解时雨坐下,端着茶杯喝了一口,茶叶是上好的,口齿留香,她没喝过,分辨不出来是什么茶。 一个是公侯之家,一个是五品小官,怎么会有机会常来常往呢? 不过没有人傻到去问文夫人这是不是一句客气话。 喝完茶,解夫人就带着她们两个起身告辞,文夫人身边贴身的嬷嬷亲自把她们送了出去。 那嬷嬷也没送多远,很快就折了回来:“夫人,咱们也走吧,虽说带了这么多人,哪里比的上府里舒服。” 文夫人没起身,也没点头,而是问她:“你看着解大姑娘到底怎么样?” 嬷嬷踟蹰了一下:“奴婢看着,模样倒是端庄,就是这性情......一时半会也看不出来。” 文夫人摆手让屋子里的丫鬟都出去,冷笑一声:“不是看不出来,是冷情的很,以后对郁儿,也不知能不能上心。” 嬷嬷笑道:“咱们世子爷不论是样貌、才学、品行,在京里都是数一数二的,谁见了不上心。” 一说到这里,文夫人就忍不住湿了眼眶,想到自己儿子样样出众,进退有方,怎么就......就...... 她用帕子狠狠按住眼角:“郁儿命苦,既然选了这个,我少不得好好替他谋划谋划,她要是对郁儿不上心,我自有办法教她,寒梅会的事儿也得早日操办起来。” 嬷嬷点头:“小门小户,夫人日后要多费点心思了。” 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小,哪怕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也像是怕被谁听去了一样。 隐隐约约只能听到几个字眼:“女儿家......名声要紧......咱们的脸面......” 一离开这里,解时徽就松了口气:“母亲,文夫人怎么会和我们来往啊?” 解夫人亲亲热热抓住她的手:“是正好碰到了,她说下个月初一要和玉兰巷一起办一场寒梅会,给了我三张帖子,到时候你们两姐妹好好去热闹一天。” 解时徽顿时为难起来,她不喜欢玉兰巷,也不喜欢什么花会诗会,每一次要去玉兰巷,她都会紧张的睡不着觉。 人太多了,她总是担心自己会犯错。 她低声撒娇:“母亲,我不想去。” “说什么傻话,”解夫人拍她的手,又去抓解时雨的手,“你大姐会带着你的,不用害怕。” 她说完,就留心去看解时雨的神色。 解时雨脸上既没有欣喜,也没有忧虑,依旧是平常的那个样子,哪怕遇到了文夫人,她也还是这个样子。 她越是这样不动声色,解夫人就越是忍不住去揣摩她的心思。 这个继女,她从小看到大,可是不知不觉中,她就长大到了自己难以掌控的地步。 不再像小的时候,因为解时徽每日有一碗羊奶,她没有,就要哭闹。 不过再不动声色又能怎么样,女人最重要的婚事,依旧抓在她这个继母手里。 解时雨看着解夫人那一脸“我疼你”的表情,已经快要忍无可忍,甩开她的手,绷着笑道:“您快别说了,我心里也犯怵,玉兰巷一向规矩多。” 解夫人呵呵笑了两声,拉住解时徽:“快上马车,这天太冷了。” 她边说边走,越过解时雨走到了前面,说话的声音飘到了解时雨的耳朵里,似乎是文夫人答应帮解时徽做媒,必定能选个好人家。 等刘妈妈也跟了上去,解时雨和婢女小鹤走在了最后,她脸上的笑容彻底消散。 寒风从她身上刮过,梅花香气步步逼近,漫天都是风霜刀剑。 最后她连眼角都冷峻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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