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身下去,这一小段距离,叫我复杂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事已至此,又何苦忘不了顾行止叫所有人都不开心呢。
情之一字,到底,何苦。
我是中宫嫡出,自小受百般教化,从未掉过一滴眼泪,如今在这公主府池底,池水藏住所有人的视线,倒叫我放肆一回了,只此一回。
捞过锦盒狐裘游出水面,刚破水而出就见魏淮昀在几个仆从的簇拥下朝这赶。
看到我爬出来半跪在池边,他步子渐渐慢下,站定在我身边。
弯腰捞住我的手臂一下子就将我打横抱起:「好蠢的东西,喜欢这玩意儿,便是百十来件我也能替你寻来,作什么死自己下池子捞?」
他嘴上骂着,微抬下巴示意仆从将披风盖在我身上,带下狐裘清理,又安排人准备姜汤热水。
这个人就是我往后的驸马,他对我很好。
莫名心里有些热,也许是受了凉,我蹭了蹭他的颈窝,他一下子就顿住了。
「作什么?」魏淮昀声音难得这般,平静暗哑,不含一丝情绪,仿佛这些日子那个风风火火的皇子是一场梦。
我后知后觉害羞起来:「冷。」
魏淮昀闻言将我拢得更紧一些,步子也更快,嘴上却无不讽刺地笑骂道:「呵,冷死你个瞎眼的蠢物。」
纵然喝了姜茶又泡了热水澡,我还是感染了风寒,病恹恹地卧在床榻里。
魏淮昀坐在旁边,蹙着眉给我喂药,神情不悦,嘴上倒是饶了人,没埋汰我些什么。
只是顾行止动作很快,已经把我送他的东西抬了过来。
一盒玉佩,一盒扳指,一盒折扇,一盒发冠,一盒腰带,一箱银靴,两箱诗书古籍,宝物若干,并两只荷包。
「你倒给他把行头配了个齐。」魏淮昀扫了一眼一众仆从捧着、抬着的物事,冷声嘲讽:「怎么没有衣袍?」
自然是有的,不过只一件罢了。
是我亲手裁剪的,因着事务繁忙,闲工夫不多,故只一件。
同他所有衣物都差不离,银白锦袍绣金纹,唯独左胸内侧我偷偷绣了个「洛」字。
顾行止大概也没当回事,混在自己的衣物里,哪分得清,又记得要还来。
「衣袍不方便相送。」我垂眸试图含混过去。
魏淮昀微扬下巴轻轻笑:「还晓得不方便。」
说着,他又捏起荷包打量一番:「做得倒是不错,不知公主可愿屈尊给我绣上几个?」
我送给顾行止三个荷包。
第一个是我自己绣的鸳鸯戏水,鸳鸯绣成了小鸟,荷花绣成了枯叶。
这两个是我后来赶忙找宫中绣女所制,企图蒙混过关,给自己长点脸面。
他大约也觉着第一个丑,扔了去才没还来。
「我女红不佳,这不是我绣的,乃是我命宫中绣女所制。」承认自己偷奸耍滑到底有些害羞,我忍不住红了脸。
果不其然,魏淮昀嗤笑了一声:「不佳也算,便是绣出摊泥巴来都无妨。」
「绣,绣,绣。」我微微支起身子来,无奈哄他。
他满意地随手扔掉荷包,眯着长眸吩咐道:「该砸的砸,该烧的烧,一概不留。」
仆从们应声下去,我懒懒地再递上一眼瞧那些东西,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何感想。
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便是如斯珍贵的血燕跟不要钱似的掺进药里,顾行止的祖母,还是病逝了。
听得这个消息,我手中的朱笔一时没抓紧,咕噜一声掉在了案几之上。
从前顾祖母待我是极好的,我从没想过这等将养着便会好的病症竟会要了她的命。
等到发引那天,我差人去搭了一棚路祭,特地换了身白衣打算去送殡。
魏淮昀一身红衣正巧从屋子里走出来:「去哪?」
「镇国公家老太太病逝了,我去祭拜一下,送个殡。」
「镇国公?」
本怕他生事不愿多说,谁想他这等刨根问底,抿了抿唇,道:「顾行止的祖母。」
「我好巧也换了他血燕,老太太走了岂有不去送殡之理?」魏淮昀半靠着门框居高临下地睨了我一眼,神色似笑非笑。
没料到他愿意去,我愣了愣神,连声同意,他且进屋去换身素净衣袍。
在外头等着我还有些纳罕,倒是比我想的讲理许多。
魏淮昀说着就一副要起身的样子,惊得我连忙偏过头往外走。
等了没一会,他就垂着一头半湿的青丝,着月白中衣出来,领口半开着,坐在我面前的油灯下,无聊地翻着书卷。
我瞥了一眼他领口的风景,又匆匆收回目光。
「今日不该在镇国公府说那样的话,叫殿下伤心,是我的不是。」
魏淮昀闻言手上动作一顿,终于扔了书卷,眯着长眸笑了起来,不太友好:「公主可知道沈从西是谁?」
听到那黑衣女子的名字,我眉心一跳,面上不显:「倒是不知。」
「大魏第一皇商的下任家主,我的表姐。」魏淮昀微微靠进里头,显得更慵懒,「我母妃虽只是贵妃,为妾,却深得父皇宠爱,沈家在母妃没为父皇进宫前,本也要交到母妃手中的。」
我知道他是千娇万宠养出来的贵人,倒不知这样娇惯。
魏淮昀见我没搭话,微微靠过来,贴得极近,轻轻捏住我的下巴,笑道:「我知此处是大周而非大魏,但也不想收敛性子,公主可愿意?」
「自然。」我拿下他的手捏在手心,「满周皇室,只我是嫡,仅我有权,有何不可?」
我父皇是个守成之君,昏庸善良,整个皇室除了我,全都肖他,故而手中权柄大半散我。
只可惜我非男儿身,倒叫父皇遗憾大周皇室后继无人。
魏淮昀垂眸看着我手心的薄茧,声音闷闷的:「周洛,你救过我,却只是在为了救他的路上顺手捞我一把,我不能不介意,你也不能再靠近他。」
我问他是何时的事,原来是五年前。
当时漠北暴乱,顾行止领命前去平乱,没想到粮草被烧,他们大军困于城中,八百里加急的信件一封封被阻绝。
等皇城终于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十日之后。
父皇于朝堂之上雷霆一怒,斩首七十二人,这是我仁慈的父皇第一次让午门外流这么多血。
偏偏无人敢领命前去环境恶劣、有天险庇佑的漠北支援顾行止。
七万大军,也不能叫满朝庸碌有一分犹豫。
我不顾王法,着铠甲,戴佩剑,强闯金銮殿 ,领命去漠北支援。
漠北一带,战火遍野,我的马蹄差点踏死一个瘦弱小儿。
急急勒住缰绳,我看了一眼这满脸黑炭,衣衫褴褛的小儿,下马把他抱到一旁草堆内,留下了干粮和水,顺道还留下披风给他避寒。
正准备走,小儿伸手勾住我的银靴:「你是谁,要去哪?」
他的声音倒是好听,同这瘦弱的相貌有些不配。
「周洛,去救人。」
说完就翻身上了马。
到了汕平 的时候,残阳如血,尸骸遍野,城头的「周」歪歪扭扭地挂着。
腥臭腐烂的味道四处弥漫着。
我眼眶一酸,冲着城头高声道:「大周的将士们,援军来了!」
话一落,终于有零星的将士探出了头,看到我们后恍如隔世般欢呼了起来。
进了城门,才发现,外面是尸山血海,里面才是人间炼狱。
「顾将军为了阻止……城中吃人,杀了很多人。」一位副将跪在我面前。
我抬手扶他起来:「他人呢?」
「顾将军,中箭昏迷,现在军中修养。」
闻言,我心里一刺,抬腿就要往军营方向跑,却又生生忍住,回身吩咐林琅:「安排人把粮草分发下去,清点人数,救治伤员,安抚百姓。让所有副将到军中来,我们集合议事,争取一个时辰内出兵,打个出其不意。」
最后平叛这一仗,打得极好,却也赢得惨烈。
我连脸上的血迹都来不及擦就去找了顾行止,坐在他床榻边看了好一会,才蓦然想起自己现在的形象有多糟糕。
正准备起身打点水收拾一下,他就醒来了,牢牢地抓住我的手腕,惨白的薄唇轻启:「去哪?」
我看着他漆黑的眸子,看懂了那里头的神色,不由笑了起来:「哪也不去,你再睡吧。」
那个时候,我真以为,他喜欢我。
从记忆中回神,我笑了笑:「那小孩是你啊?」
「我一直在沈家养大,直到那时父皇才找来我和母妃,没想到却遭人陷害,不得已分开,我便流落到大魏了,得公主相救,自然要以身相许。」魏淮昀岔开话题,修长的手勾着我的衣带。
「我与殿下天定的缘分,还有半月便可成婚,不……不急于一时。」我笑得有些僵硬,悄悄摁住衣带另一侧。
「公主这样会疼人,又这样会招蜂引蝶 ,怎能不急。」魏淮昀越靠越近,不知不觉间,薄唇竟然已经贴在了我的耳侧。
「我给你绣荷包吧。」
「不急,往后有公主绣断手的时候。」
「我给你……」
唇被堵住,鼻息间尽是他张扬又肆意的气息,无孔不入,同他人一样,勾人且骄横。
但是他到底还是假把式,亲了亲,就完事儿了。
我有些尴尬地整了整衣领,又抿了一口水,生怕他知道我想多,又阴阳怪气地来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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